议事毕,众臣告退。
陆临川随着几位阁老沉默地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寒风裹挟着雪粒,扑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凉意,却也让他稍稍冷静下来。
行至宫门附近,首辅严颢却出乎意料地放缓了脚步,落后其馀阁老几步,看似随意地对陆临川道:“怀远,今日天气虽寒,却难得雪住风歇。老夫有些话想与你聊聊,不如陪老夫走一段?”
陆临川微感意外。
严颢身为首辅,地位尊崇,平日里虽谈不上敌对,但也保持着距离。
此刻主动邀他同行,必有深意。
他面上不动声色,颔首应道:“阁老相邀,是下官的荣幸。”
两人遂屏退随从,并肩走在清扫过积雪的宫墙下。
靴子踩在冻得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单调的咯吱声。
严颢并未直接切入正题,先是聊了几句关于虎贲营火器操练的细节,又看似随意地问了问“格物院”近日讲学的盛况,语气平和,如同一位关心后辈学业与事业的长者。
陆临川也打起精神,谨慎应对。
他最讨厌老狐狸打机锋,一点也不爽利。
绕了片刻,严颢方才望着远处巍峨的宫门楼宇,似是无意地叹道:“东南之弊,其表在倭患,其根却在吏治,在田亩赋税,在地方豪强势力的盘根错节。”
“倭寇之患,虽是外敌凶顽,然则若我东南官场清廉,卫所兵备整饬,士绅能同心抗敌,又何至于让数十倭寇逞凶至此?”
陆临川目光微动,知道正题来了,接口道:“阁老所言,一针见血。”
“东南乃国家财赋根本所在,盐茶之利,鱼米之丰,冠于天下。”
“若不能廓清积弊,整肃纲纪,今日之倭患虽平,他日必生内乱,终是心腹大患。”
严颢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陆临川,目光变得深邃:“怀远能见于此,老夫甚慰。”
“既如此,老夫也不与你绕弯子了。”
“内阁近年来主持变法,诸事维艰,其中清丈东南田亩,核查隐漏,均平赋役,乃是重中之重,亦是难中之难。”
“然则,此事牵动利益太广,江南士绅、地方清流,乃至朝中某些关联官员,或明或暗,阻挠甚力,以致推行经年,进展缓慢,几近停滞,老夫每每思之,深感无力。”
他略一停顿,声音压低了几分,继续道:“此次你率虎贲营南下抗倭,乃是奉旨平乱,掌生杀予夺之大权,兵锋所向,宵小辟易,威势无两。”
“老夫在想……若能借此千载良机,以你大军兵威为震慑,配合朝廷即将派往东南的清丈田亩之钦差,弹压地方豪强,破除阻力,或可一举打破僵局,为变法在东南打开一个缺口。”
陆临川心中了然,这是想借他这把锋利的“刀”,去劈开东南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为内阁的变法清扫道路。
他沉吟片刻,并未立刻答应,而是谨慎回道:“清丈田亩,均平赋税,乃朝廷变法图强大计,于国于民有长远之利,下官内心深为赞同,亦愿支持。”
“只是,军队职责在于戊卫征伐,若直接干涉地方政务,尤其是涉及田亩赋税此等敏感之事,干系重大,易授人以柄,亦恐引起地方更大动荡。”
“此事……依下官浅见,还需陛下明示,得有明确旨意方可行事。”
“只要陛下首肯,授予相应权限,临川自当在平倭之馀,酌情配合钦差行事。”
严颢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似乎对陆临川的回答颇为满意:“这是自然,名不正则言不顺。”
“老夫定会寻机向陛下详细陈明其中利害,请陛下圣心独断,降下明确旨意。”
“今日先行与陆学士通气,亦是希望届时若能成行,陆学士心中能早有成算,你我双方也好有个默契,彼此呼应,方能事半功倍。”
陆临川点头,语气也郑重了几分:“阁老放心,朝廷变法,乃强国富民之根本大计,但凡有利于此,有利于江山社稷之稳固,下官身为臣子,责无旁贷。”
严颢抚须,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好,有陆学士此言,老夫心中便踏实了许多。”
“”过完年开赴东南,若能借此雷霆平倭之势,顺势整顿吏治,廓清百年积弊……”
“江南若能自此安定,赋税得以实收,朝廷岁入可增三成不止,届时无论是平定内乱,还是巩固边防,诸多棘手大事,便都有了转寰的馀地,可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两人又就东南风土人情、可能遇到的阻力等低声交谈了几句,便在宫门外拱手作别。
陆临川站在原处,看着严颢的轿辇在侍卫簇拥下缓缓离去,雪花再次零星飘落,沾湿了他的肩头。
……
年关的脚步日益临近,京城的大街小巷开始弥漫起节日的氛围。
店铺门前挂起了红灯笼,小贩的叫卖声也似乎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热络。
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朝堂上的风浪和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战火与悲鸣,似乎都被这日渐浓厚的年味冲淡,隔着一层模糊的纱幕。
与此同时,由陆临川一手推动的几项新政,却在京城扎下了根,并悄然生长。
国债的发行已完全步入正轨。
首期六百万两白银早已销售一空,使得朝廷信用大增。
如今京师的交易所内,最初的狂热已然褪去,更多的是百姓与商贾之间债券转手的自由交易,价格虽有波动,但总体平稳,一个初步的金融市场已现雏形。
《民声通闻》也保持着稳定而规律的发行,其报道方向与国债的推广、新政策的解读隐隐配合,引导舆论,普及金融常识,潜移默化地改变着京中士民的观念。
两者相辅相成,运作得颇为默契。
虽然目前其影响力仍主要局限于京城一地,但奈何京师乃天下根本,汇聚了全国泰半的财富与近百万人口,能将此地的经济与舆论基本盘经营稳妥,对于眼下的大虞朝廷而言,已堪称是巨大的成功。
细盐生意的大部分具体经营事务,已经逐步移交给了清荷与红绡两位姑娘。
这两位出身风尘的女子,在经商一道展现出非凡的天赋和魄力。
经过数月的交接、摸索与磨合,她们已能游刃有馀地独当一面,将日益庞大的商会打理得井井有条,帐目清楚,调度有序。
细盐作为商会无可替代的内核产业,其关键的生产工艺与最终的分配权,始终牢牢掌握在陆府手中。
凭借这一绝对优势,清荷与红绡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恩威并施,将商会下属那些背景复杂、心思各异的各大商贾“股东”们治得服服帖帖。
在她们的掌控下,商会的贸易网络借助这些大商贾的渠道,已迅速铺开,遍布北方各省。
细盐的生产作坊也于不同地点增设至三处。
尽管产量相较于庞大的市场须求而言依然捉襟见肘,供不应求,但至少已能让北方诸多官宦人家、豪绅富户稳定地享用上这种曾经的“宫廷奢侈品”,其暴利为商会和陆府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
兴虞商会京城总号的后堂内,炭火烧得极旺,温暖如春。
年终会议正在举行。
清荷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缎面袄裙,乌发挽起,仅簪一支玉簪,气质端庄稳重;红绡则是一身鲜亮的玫红色织锦衣裙,领口袖边镶着雪白风毛,妆容精致,明艳干练之中透着一股飒爽。
两人端坐主位,下首坐着十几位在商会中颇有分量的股东和大掌柜。
堂内温暖,茶香袅袅,但气氛却因两位女主事沉静的面容而带着一丝肃穆。
清荷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年关将至,今日请诸位前来,一是盘点岁末各地帐目,核算盈亏,分润红利,让大家过个好年;二来,也是有几件事,需借此机会与诸位明晰,以期来年商会能更上一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