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末,扑打在紫禁城朱红的宫墙上。
陆临川跟在引路太监身后,快步走在空旷的宫道上。
“公公,可知陛下突然召见,所为何事?”陆临川低声询问,顺手将一小锭银子塞入太监手中。
太监熟练地袖了银子,左右瞥了一眼,才压低声音道:“奴婢也不甚清楚,只知陛下看了份福建来的加急奏报,龙颜大怒,立刻宣了阁老们和陆大人您进宫。”
“严阁老他们,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
陆临川一愣。
福建?
他原以为是陕西叛军又生变故,还在思忖如何应对那等内战,却不想是东南方向出了问题。
踏入乾清宫暖阁,一股混合着龙涎香与炭火气的暖意扑面而来。
姬琰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身形紧绷。
内阁首辅严颢、阁员赵汝成、徐杰,以及新晋入阁的张淮正皆已肃立在下。
个个面色凝重,使得原本温暖的暖阁气氛压抑得如同冰窖。
“臣陆临川,参见陛下。”陆临川上前行礼。
姬琰缓缓转过身,脸上馀怒未消,将御案上一份奏报递到陆临川面前:“免礼,怀远,你来得正好,看看吧。”
陆临川一脸茫然,接过奏报,快速浏览。
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确实不是陕西局势,是东南倭寇!
而且情况之恶劣,远超他的想象。
自上次日本国使臣小西隆景受辱归去后,其国果然贼心不死,经过数月蕴酿,竟悍然以大小琉球群岛为跳板,纠集大批浪人武士,大举入侵福建沿海!
奏报上字字惊心:倭寇所至,焚毁村镇,屠戮百姓,劫掠财货,无恶不作。
而东南卫所兵备废弛,官兵畏敌如虎,屡战屡败,节节溃退。
最令人发指的是,其中一股仅不足五十人的倭寇小队,竟如入无人之境,凭借其凶悍与狡诈,接连攻陷了十三座防备空虚的县城,犯下滔天罪行,直至其流窜至福州府附近,才被勉强阻截。
然而,更让陆临川心头火起的是,福建地方官员起初竟试图隐瞒军情,粉饰太平。
直到倭寇势大,糜烂数府之地,实在无法掩盖,才将这血淋淋的现实仓皇上报。
而且,直到此刻,地方官府连入侵倭寇的具体人数都搞不清楚,奏报上数据混乱。
有的说数百,有的称上千,还有言过数千者,莫衷一是,简直荒唐透顶!
“这群畜生!”陆临川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胸中一股郁戾之气直冲顶门。
见陆临川已经看完,姬琰才怒道:“不足五十人,连下十三城!福建上下官员是干什么吃的?卫所兵、抗倭军全是纸糊泥塑的不成?!连敌人数目都探不明白,他们是在跟朕猜谜吗?!”
严颢须发微颤,躬身道:“陛下息怒。东南官场积弊已非一日,军备废弛,吏治腐败,上下欺瞒,以致倭患猖獗至此,酿成如此大祸,臣等内阁亦有失察失职之罪。”
徐杰闻言,微微皱了皱眉。
赵汝成接口,语气沉痛:“倭寇凶残,远超前朝,所过之处,烧杀抢掠,鸡犬不留,百姓流离,十室九空。此实乃国朝立国以来未有之奇耻大辱!”
张淮正亦是面色严峻,拱手道:“陛下,当务之急,是需立即选派得力大将,统率精锐之师,火速南下,剿灭倭寇,稳定东南,以安民心,以正国法。”
姬琰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气血,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脸色铁青的陆临川身上:“怀远,局势你也看到了,有何看法?”
陆临川毫不尤豫,当即出列:“陛下!倭寇跨海而来,屠我子民,毁我家园,践踏国土,此乃每一个大虞军人之奇耻大辱!”
“臣愿亲率虎贲营全体将士南下,犁庭扫穴,尽歼来犯之敌,必使倭寇血债血偿,复我东南海疆之安宁,扬我大虞赫赫天威!”
他并非嗜杀之人,若奉命去陕西平定内乱,面对那些多为饥寒所迫的起义农民,他心中难免存有几分怜悯与迟疑。
但若面对的是跨海而来、残害同胞的异族匪类,那点迟疑瞬间被熊熊燃烧的怒火取代。
杀倭寇,他绝无心理负担,唯有以血还血的决绝。
内阁几位阁老交换了一下眼神。
近半年来,陆临川专注于上书房事务、虎贲营练兵以及“新学”讲论,与内阁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井水不犯河水。
此刻见他主动请缨,态度如此坚决,严颢率先表态:“陆学士忠勇体国,实乃大虞之兴。”
“老臣以为,虎贲营乃京营之首,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士气正盛,若能南下,必能一举荡平倭氛。”
“内阁定当竭尽全力,协调各方,粮草、军械、饷银,必优先保障,绝无拖延掣肘之理。”
赵汝成与徐杰亦纷纷附和。
虎贲营经过这几个月的严格筛选和扩编,兵力已达两万馀人,尤其火器营装备了大量改良后的“神威将军炮”和火铳,战力之强,京畿有目共睹,确是当前朝廷所能动用的最精锐力量。
姬琰看着陆临川,眼中赞赏与担忧交织:“怀远,你的忠勇与决心,朕从未怀疑。”
“只是,虎贲营成军虽展现出强劲势头,但毕竟时日尚短,未经大战考验。”
“前番剿匪虽胜,毕竟只是小规模战斗。”
“此番劳师远征,跨越数省,深入陌生地域,面对的是凶悍狡诈、习性迥异的倭寇……朕,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陆临川迎上皇帝的目光,毫无惧色,朗声道:“陛下,军人守土卫国,抗击异族,乃天职所在,亦是荣耀所系!”
“虎贲营将士日夜操练,秣马厉兵,枕戈待旦,为的便是保家卫国这一刻。”
“营中多北地子弟,亦不乏来自南方的兵卒,若闻听家乡遭难,必群情激愤,求战心切!”
“臣,愿在此立下军令状,若不荡平倭寇,肃清海疆,臣,提头来见!”
陆临川话语中的磅礴自信与一往无前的豪情,仿佛一道炽热的火焰,驱散了暖阁中部分压抑的气息。
姬琰凝视他片刻,紧绷的神色终于缓和了几分,沉吟道:“你的决心,朕已知晓。”
“只是眼下已近岁末,天寒地冻,运河部分河段恐已冰封,大军远征,粮草转运、士卒保暖皆是大问题。”
“朕意,待过完年,开了春,冰雪消融,再行出征。”
“亦可让虎贲营将士们好生休整一番,与家人团聚,进行更周密的战前准备。”
陆临川本欲坚持即刻出发,兵贵神速,但转念一想,皇帝考量亦有道理。
虎贲营数万将士亦是血肉之躯,许多人离家已久,岁末年初让他们稍作休整,与亲人道别,更能凝聚军心。
且跨局域、大规模兵力投送,确实需要更详尽的规划和物资储备。
他将到嘴边的请战话语咽了回去,深吸一口气,躬身道:“陛下体恤将士,思虑周详。”
“臣遵旨,年后必克期出征,绝不延误战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