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令仪抬起眼帘:“先生所讲,令仪闻所未闻,初听似觉有悖常情,细思之下,却又觉字字珠玑,仿佛……仿佛为这纷繁物事,理出了一条清淅的脉络。”
“尤其是先生提及,力与运动改变之间,或存数理关联,更令令仪心驰神往。”
她说到此处,语气中不禁流露出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但随即意识到可能失态,微微垂首,颊边泛起淡粉。
陆临川观察着她的神色,心中了然,放下茶盏,缓缓道:“能得程姑娘如此评价,陆某欣慰。”
“数学,乃是格物之基石。”
“无数学,则格物只能流于空谈,难以深入堂奥。”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程令仪身上,带着期待:“程姑娘,你于数学一道,天赋与造诣皆远超同侪,正在编撰的《数学新编》更是体系严谨。”
“陆某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程令仪心中一跳,隐隐预感到了什么,连忙道:“先生请讲。”
梁玉瑶也好奇地看向丈夫。
陆临川正色道:“我想邀请程姑娘,添加格物院。”
程令仪猛地抬头,美眸圆睁,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尚未鼓起勇气开口,陆先生竟主动提出了邀请!
巨大的惊喜冲击着她,让她一时忘了回应。
梁玉瑶也是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露出思索之色。
程令仪回过神来,欣喜之后,现实的顾虑立刻涌上心头。
她尤豫着,声音细若蚊蚋:“先生厚爱,令仪感激不尽。”
“只是……只是格物院中,皆为士子,令仪一介女流,若置身其间,恐……恐惹物议,于先生清誉亦有防碍……”
她越说声音越低,头也垂了下去,露出纤细白淅的脖颈,显得柔弱而无奈。
陆临川闻言,却朗声笑了起来:“程姑娘,你误会了。”
程令仪疑惑地看向他。
陆临川收敛笑容,语气变得郑重:“我邀请程姑娘,并非是以寻常学子的身份。”
“那是……”程令仪更加不解。
“我是想请程姑娘,”陆临川一字一句,清淅地说道,“来格物院担任女先生。”
“先生?!”
程令仪和梁玉瑶同时惊呼出声。
程令仪更是惊得倏然站起,连连摆手:“不可,万万不可!先生,您之学如渊如海,令仪所学不过皮毛,岂敢僭越,妄为人师?”
“这……这实在折煞令仪了!”
她心慌意乱,只觉得这个提议比让她添加格物院更为惊世骇俗。
梁玉瑶也忍不住开口:“夫君,程妹妹才华出众是不假,可让她去教授那些士子……这,是否太过……”
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眉头微蹙。
陆临川抬手,示意她们稍安毋躁。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程令仪,解释道:“程姑娘稍安。我并非让你去讲授力学或其他格物新知。那些学问,自有我来引导。我想请你教授的,是‘数学’。”
程令仪这才松了一口气:“先生为何想让我去教授数学?”
陆临川顿了顿,让这个信息在程令仪心中沉淀,然后解释道:“研究万物,格物致知,不能只停留在定性描述与空泛思辨。”
“欲要精确,欲要验证,欲要预测,非深入定量分析不可。”
“而这一切,都离不开数学。
“没有扎实的数学根基,格物之学便是空中楼阁,难以构筑,难以前行。”
程令仪大喜,喜形于色。
她视数学为心中所爱,却从未想过,它在陆先生这宏大深邃的“新学”体系中,竟占据着如此重要的位置。
一种被深刻理解、被极度重视的激动,混合着巨大的责任感,瞬间淹没了她。
陆临川看着她的反应,继续道:“格物院新进的士子,虽有向学之心,然其算学根基,多不足以支撑深研。”
“程姑娘的《数学新编》包罗古今,体系初成,由你来为他们夯实数学基础,引导他们走入数理之门,再合适不过。”
“却不知……程姑娘可愿助陆某一臂之力,担任这格物院数学教习?”
程令仪深吸一口气,对着陆临川,郑重地福了下去,不再有丝毫尤豫:“承蒙先生不弃,信重若此,委以重任。”
“令仪虽才疏学浅,亦愿竭尽驽钝,抵砺前行,必不负先生所托!”
梁玉瑶在一旁听着,初始的惊讶过后,也逐渐化为支持。
她轻轻握住程令仪的手,温言鼓励道:“妹妹既有此能,便莫要姑负了夫君的期望,也莫要姑负了自己平生所学。若有需相助之处,尽管开口。”
程令仪感念不已,再次敛衽致谢。
应下格物院数学教习一职,她心中虽仍有忐忑,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与跃跃欲试。
陆临川当即与她商定了初步的教学计划与授课时辰。
考虑到程令仪女子身份,不便与众多士子终日相处,最终议定,每旬逢三、八之日,她巳时初刻至格物院授课一个时辰,专授数学基础。
此外,还要去和济川兄商议一番。
否则,也是不行的。
此事既定,陆临川便不再多留程令仪,知她需时间消化与准备。
程令仪告退后,书房内只剩下陆临川与梁玉瑶二人。
梁玉瑶这才微微蹙眉,带着几分担忧道:“夫君,让程妹妹去格物院任教习,虽是好事,只怕朝野上下,那些顽固守旧之辈,又要借此生出不少风波,攻讦于你。”
陆临川走到窗前,望着窗外依旧纷扬的雪花,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冷意:“风波何曾止息?多此一桩,亦无妨。”
梁玉瑶忽想到了另外一件事,语气温和地开口:“夫君,我总觉得程姑娘对你……似乎不太一样。”
陆临川一愣,娘子素来知书达理,从不会在背后妄议他人,尤其这关乎一个未出阁姑娘的清誉。
他认真问道:“娘子发觉什么了?”
梁玉瑶仔细回想了一下与程令仪相处的点滴,却又摇了摇头,斟酌着用词:“程姑娘看你的眼神,格外清亮专注,与我说话时,也十句里有八句离不开‘陆先生曾说’。”
她顿了顿,补充道:“或许是我多心了。”
陆临川笑了笑,语气坦然:“确实是娘子多虑了。”
他略一沉吟,便将过去的渊源,从刑部天牢的相识,到流民作乱时的搭救,一股脑都说了出来,末了道:“小姑娘心思单纯,经历这些变故,对我或许存了几分感激与依赖。”
“但她秉性聪慧,知书达理,济川兄家教又严,绝不会有何不合礼数的念头。”
“我待她,亦如同兄长对待自家妹妹一般。”
陆临川自觉解释得清楚明白,语气也很是坦然。
然而,梁玉瑶听他这番解释,心中更不妙了。
同为女子,她更能体察那些细腻幽微的情愫。
若一个姑娘家,接连两次在危难之际被同一位男子所救,无论如何,心里总会留下些难以言说的、特别的印记。
夫君为人光风霁月,于这男女之情上,怕是根本不曾留意,也不懂女子这般婉转细腻的心思……
但她身为原配正室,无凭无据,总不好继续深究,平白揣测,说出来反而败坏了人家清清白白姑娘的名声。
正思索间,书房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管家邱福在门外躬敬禀报:“老爷,宫里来了人,传陛下口谕,召您即刻进宫。”
陆临川神色一肃,站起身:“知道了,我这就去。”
他心中已隐约猜到所为何事。
陕西的局势,僵持了近一年,天灾不断,兵祸连连,先前试图招抚,条件却始终谈不拢。
如今严冬已至,天寒地冻,那些缺衣少食的乱民和叛军,要如何熬过这个冬天?
新一轮的战事,或许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