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内,陈介与其同来的两位友人王伦、赵括显得有些局促,又难掩兴奋。
他们皆是今科举人,出身士绅之家,家境殷实,一心向学,听闻陆临川终于肯见,三人都觉机会难得。
当陆临川步入偏厅时,三人连忙起身,长揖到地:“晚生陈介/王伦/赵括,拜见陆学士!”
陆临川在主位坐下,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猜测三人的真正来意。
陈守朴清瘦执拗,王伯言沉稳持重,赵子宏则眼神灵动。
“三位不必多礼,请坐。”陆临川声音温和,“守朴数次投帖,不知今日有何见教?”
陈介深吸一口气:“陆学士,晚生此次冒昧来访,一是恭贺学士逢凶化吉,身体康复;二来……是想讨教一些问题。”
“哦?愿闻其详。”陆临川端起仆役奉上的热茶,示意他但说无妨。
陈介简单措辞,语气变得有些激动:“学士如今位高权重,圣眷正隆,推行新政,整顿漕运,看似轰轰烈烈,然则,学士可曾想过,您所做这一切,根基何在?目的为何?”
“是为了巩固皇权,富国强兵,以御外侮?还是为了……再造华夏,使天下生民皆能沐浴教化,各得其所?”
他这个问题问得极大,也极为尖锐,甚至带着一丝质问的意味。
他身后的王伦轻轻拉了他一下,似在提醒他注意言辞,赵括却是一脸赞同地看着陈介。
秋月眉头一皱,上前半步,似要呵斥。
陆临川抬手止住了她,放下茶盏,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陈公子以为,二者有何不同?”
“富国强兵,难道不是为了庇佑生民?若国不强,兵不精,外虏入侵,内乱频仍,黎民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又何谈教化百姓,各得其所?”
陈介似乎料到他会如此回答,立刻道:“自然不同,富国强兵,不过是手段,是术!”
“而教化百姓,重塑世道人心,才是根本,是道!”
“若只重术而轻道,纵然一时强盛,也不过是空中楼阁,无根之木!”
“晚生观学士所为,国债、质贷、讲武堂,乃至与倭使争锋,无一不是权术与武力之道!”
“固然能收一时之效,然于教化人心,于洗涤这沉疴积弊的世道,又有何益?”
“学士可知,如今市井之间,议论学士者,或羡其权势,或畏其手段,又有几人真正明了学士心中抱负?”
“若不能以‘道’服人,仅凭‘术’与‘势’压人,一旦势去,则万事皆休!”
“晚生……晚生是为学士感到可惜!”
这话可谓大胆至极,几乎是指着鼻子说陆临川只会玩弄权术,不懂根本大道。
秋月虽然不懂什么“道”、“术”,但也听得出这三人的口气。
简直是无礼之辈!
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陆临川却并未动怒。
陈介的话,虽然偏激,却并非全无道理。
他来自现代,深知思想启蒙与社会变革的重要性远非单纯的技术或制度革新可比。
但他更清楚,在这个封建皇权至上的时代,空谈“道”与“民心”,而没有强大的国家机器和物质基础作为保障,无异于痴人说梦。
没有“术”与“势”的“道”,如同没有爪牙的老虎,寸步难行。
他缓缓开口:“陈公子心怀天下,志存高远,陆某佩服。”
“然则,你可知,何为‘道’?何为‘术’?”
“《易》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道与器,本是一体,相辅相成。”
“无器,道何以载?无道,器何以用?”
“陆某所为,整顿漕运,是为清除蠹虫,疏通国脉,使东南财赋能顺利抵达京师,边关将士能吃饱穿暖,此非道耶?”
“推行国债,募集民间资财以应国家急用,同时使百姓得利,稳固民心,此非道耶?”
“设立讲武堂,整饬京营,是为强兵以御外侮,保境安民,使百姓免遭战火屠戮,此非道耶?”
“与倭使争锋,驳斥其妄言,捍卫疆土,更是为了维护华夏正统,尊严不容侵犯,此非道耶?”
“若依公子所言,弃这些‘术’与‘器’于不顾,空谈教化人心,试问,当倭寇劫掠沿海,当贪官污吏盘剥百姓,当边关烽火连天,当国库空虚百业凋敝之时,公子所谓的‘道’,又能如何?可能让饿殍复生?可能让刀兵止息?”
陈介脸色阵红阵白,但还是道:“学士所言固然在理,然《大学》八目,格物致知而后意诚心正,方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观学士所为,似重于‘治国平天下’之末,而略于‘格物致知’之本。”
“敢问学士,若不明大道,不究天理,仅凭权术与事功,岂非舍本逐末,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闻言,陆临川微微一叹。
这属于纯儒家理论探讨,已经脱离了表面的治国理政,上升到了哲学层面,属实是有些胡搅蛮缠。
但他却浑然不惧,反驳道:“圣人云:‘论先后,知为先;论轻重,行为重。’‘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可知‘行’之重要。”
“陆某所为,并非舍‘知’而逐‘行’,乃是于‘行’中求‘知’,以‘行’验‘知’。”
“譬如漕运之弊,若只坐而论道,空谈‘天理人心’,可能厘清其中贪墨关节、利益输送之实?”
“唯有深入查勘,于实务中格其‘弊’之物,方能致其‘清’之知。”
“此非格物致知乎?”
王伦性格沉稳,此时接口道:“学士所言,亦有道理。”
“然《中庸》云:‘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大道在于把握超越具体事物的‘中’与‘和’,把握统摄万物的‘一理’。”
“格物,乃是格其分殊之理,以求壑然贯通,领悟万物一体之仁。”
“若只沉溺于具体事务之‘行’,见木不见林,恐流于锁碎,失却大道根本。”
“前朝南崖先生亦批评此为‘析心与理为二’,不知‘心即理’也。”
“不知学士如何看这‘理一分殊’的关系?又如何避免‘行’而忘‘本’?”
陆临川一愣,忽然有些后悔见这三个愣头青了。
倒不是辩不过,毕竟他也是状元之才,但这种纯形而上的辩论完全没必要。
他没有精力、也不想研究纯理论问题,开宗立派,成为一代大儒。
况且,如果自己真有行动指南,那也不是儒学,而是马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