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一案引发的馀震,并未随着岑文彬、王铭等人的伏法而彻底平息。
梁安执掌的北镇抚司诏狱,以及三法司的联合审讯,不断从堆积如山的卷宗和纷繁复杂的口供中,筛出更深层的涉案官员。
最终,几条若隐若现的线索,竟隐隐指向了内阁中素以耿介、甚至有些迂直着称的辅臣高贡。
高贡本人或许并未直接参与漕运贪墨,但他的一位妻弟,以及两位门生,却在此次清查中被坐实了收受漕帮巨额贿赂、为其在朝廷说话提供便利的罪行。
更重要的是,有证据表明,在高贡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的名帖曾被其妻弟用于为一批涉及军械文书的流转“行方便”。
此事虽未直接导致弩机流失,但其间牵扯,已足以让他百口莫辩。
面对梁安私下递来的“提醒”和摆在御案上的部分证据,高贡又惊又怒,更多的是心灰意冷。
他深知,无论自己知情与否,身为座师、姻亲,驭下不严、治家不谨的罪名是跑不掉了。
继续留在内阁,只会成为政敌攻讦的活靶子,也让皇帝难做。
在御书房与姬琰一番长达一个时辰的密谈后,这位老臣最终以“年老体衰,难堪重任”为由,上疏乞骸骨。
姬琰“再三挽留”未果,最终“勉从其请”,赐金帛,准其致仕还乡。
高贡的离去,在内阁留下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空缺。
几乎就在高贡致仕诏书下达的同时,另一道旨意震惊朝野:加之书房行走、公债署提督张淮正为礼部尚书衔,兼文华殿大学士,入参机务,正式入阁。
张淮正的入阁,透出一种非同寻常的信号。
他既是上书房行走,深度参与陆临川推动的新政内核,如今又位列阁臣,成为沟通上书房与内阁的独特桥梁。
这意味着,皇帝有意让上书房这股新兴力量,更直接地渗透和影响传统的决策中枢。
以往上书房与内阁之间隐隐存在的隔阂与竞争,因张淮正的身份转变,而变得微妙起来。
他象是一根血管,将上书房的新血,注入内阁略显老化的躯干。
而陆临川本人的升迁,更是引人瞩目。
他被擢升为正五品左春坊大学士。
表面上看,这只是区区半级的提升,且左春坊大学士乃是太子属官,属于清贵之衔,并无多少实权。
但明眼人都知道,这“左春坊大学士”五个字,乃是文官晋升途中一道极其重要的台阶,是通往权力巅峰的“清华之选”。
寻常进士及第的翰林官,需在翰林院熬资历、等缺份,辗转十几年方能得此清衔。
而陆临川,从踏入官场至今,不过短短数年,竟已跃居此位,其升迁之速,堪称本朝第一。
这意味着,陆临川在“正途”之上走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下一步,无论是出任六部侍郎,还是外放一省布政使积累地方经验,再回朝时,入阁便几乎是顺理成章之事。
或许,他将成为大虞开国以来最年轻的阁老。
又或许,以他如今上书房实际主导者、圣眷无双、手握新政内核资源的地位,其权势与影响力,早已不亚于一位真正的阁老了。
……
秋意渐深,陆府庭院里的几株老银杏树已是满树金黄,风过时,扇形叶片簌簌飘落,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沙沙作响。
陆临川披着一件玄色暗纹的薄氅,坐在书房窗下的暖榻上,手中拿着一卷新送来的《民声通闻》校样,就着窗外透进的明亮天光细细审阅。
梁玉瑶坐在一旁,手里做着针线,是一件给陆临川新做的贴身软缎中衣,针脚细密匀称,不时抬眼看看夫君,见他神色专注,偶尔提笔在校样上修改几个字,便又安心地低下头去。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草药气息,混合着妻子身上清雅的兰麝香味,静谧而安宁。
“夫君,喝口参茶,歇歇眼睛。”梁玉瑶放下手中的活计,将一直温在红泥小炉上的参茶斟了一盏,递到陆临川手边。
陆临川“恩”了一声,接过茶盏,指尖不经意触到妻子温软的手,抬眼对她笑了笑。
经历了这番生死劫难,夫妻二人之间更多了几分患难与共的默契与温情。
他刚抿了一口温热的参茶,书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进来。”陆临川放下茶盏。
秋月推门而入,先是向陆临川和梁玉瑶行礼,然后禀报道:“老爷,府门外来了几个士子模样的人,为首的自称姓陈,名介,说是……说是特来拜访,有话想当面陈说。”
“陈介?”陆临川微微蹙眉。
自他“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开,加之在朝堂上驳斥倭使、清算漕运案的威势,其名声威望可谓如日中天。
不仅朝野瞩目,连科考学子中也引发了巨大波澜。
每日递到陆府,希望能拜见、请教甚至“切磋学问”的名帖络绎不绝。
这些举子心思各异,有的是真心仰慕其才学胆识,想来交流思想;有的则怀着攀附权贵的心思,想借此一步登天;更有甚者,是受了某些暗中势力的指使,想来探探口风,或试图在学问上“将他一军”,以打击其声望。
往日陆临川或忙于政务,或静心养伤,对这些请求大多婉拒……
梁玉瑶在一旁轻声提醒:“夫君可还记得,前几日,曾在府门外长等,请求夫君接见,谈论什么‘心学’‘实学’之辩的那位狂生?”
经这一提,陆临川立刻想起来了:“听闻这陈介陈守朴颇有才名,性子也执拗,几次三番,倒有几分诚心。今日左右无事,便见见吧。请他们到偏厅。”
他笑了笑:“娘子且稍坐,我去去就回。”
梁玉瑶柔声道:“夫君伤势初愈,不宜久坐劳神,见一见便回来歇息。”
“放心,我自有分寸。”陆临川点点头,缓步向偏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