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不少刚才还在争论礼法细节的官员,此刻听得连连点头,觉得陆临川此言直指要害,大快人心。
华夷之辨,礼仪之争,关乎国体,在这等原则问题上,满朝文武展现出难得的同仇敌忾。
小西隆景脸色也变得颇为难看。
众人都以为陆临川的驳斥到此为止,这两条已被他批得体无完肤,却见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更加沉凝,甚至带上了罕见的肃杀之气:
“而尔等所请第三条,妄称重定疆域,欲将琉球、小琉球划入尔国版图……更是痴心妄想,绝无可能。”
“小琉球,自秦汉以来,便与中原血脉相连,舟揖往来,未曾断绝。”
“其地虽悬海外,然历朝历代,或设官置守,或抚谕招徕,皆视同王土。”
“岂容尔等海外岛夷,信口雌黄,妄图割裂?”
小西隆景面色阴沉,深吸一口气,度上前一步:“陆学士此言,下使实不敢苟同。”
“那小琉球、琉球之地,自古以来便是独立之国,并非华夏郡县,贵国太祖皇帝钦定之祖训,亦明载其为‘不征之国’,以示天朝怀柔远人之德。”
“陆学士何以一口咬定其为华夏故土?”
“此乃无视史册,悖逆祖制!”
他语气渐促,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愤懑:“我日本国怜其岛民贫苦,时常渡海救济,施以米粮布帛,彼地民众感念我国恩德,自愿归附,此乃民心所向,天道自然!”
“下使实在想不通,陆学士为何要如此激烈反对,横加阻拦?”
“莫非天朝竟不愿见海外孤岛百姓得享安宁温饱乎?”
这番话,既引经据典,又夹枪带棒,将“悖逆祖制”、“无视民心”的帽子反扣了过来,言辞可谓刁钻。
陆临川本就对倭人无甚好感,此刻听其开口便是“独立之国”、“自愿归附”那套说辞,心中厌烦更甚,怒火陡升。
他当即冷笑一声,针锋相对:“贵使倒是熟读我朝典籍,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小琉球与中原渊源,岂是尔等一句‘独立之国’便可抹杀?”
“三国时期,吴主孙权便遣将军卫温、诸葛直率甲士万人,浮海求访夷洲。”
“隋朝时,亦曾三派舟师、使臣招抚。”
“历朝历代,史不绝书。”
“至本朝,虽因其地土人部族杂处,风俗迥异,仿云贵土司之例,准其自治,然其地历来受中原王朝羁縻节制,名位载于册府,岂容置疑?”
“尔日本国,趁我朝近年海防松弛,倭寇肆虐之机,暗中渗透,挟制部分岛酋,便妄称其‘自愿归附’,欲行鸠占鹊巢之实,这才是真正的无视史册,悖逆天道。”
小西隆景刚欲反驳,就陆临川嘲讽道:“既然贵使认为,彼地民众‘慕尔教化’便可划入版图,那依此逻辑,尔日本国千百年来仰慕中华,习我文本,效我礼仪,国人想必更是心向天朝,翘首以盼王化。”
“不如也一并‘自愿’归附我大虞,由天朝派遣流官,设立州县,驻扎军士,直接纳入版图管辖如何?”
“你!”小西隆景被他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诡辩气得浑身发抖,一时竟组织不起有效的语言反击。
他万没想到对方言辞如此犀利,丝毫不留馀地。
眼见道理上说不过,小西隆景终于按捺不住,开始攻击陆临川个人:“陆学士,你……你身为天朝上国大臣,言辞如此尖酸刻薄,毫无容人之量,岂是待客之道?岂是礼仪之邦应有的风度!”
陆临川见对方理屈词穷,开始纠缠风度问题,心中鄙夷更甚。
他于朝堂之上与人论战扬名,何曾惧过口舌之争?
当即引经据典,反唇相讥:“《左传》云:‘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
“圣人亦知,对待君子当有君子之道,对待小人,则需以小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贵使方才妄图割裂我华夏疆土,此等行径,与窃贼何异?”
“难道还要本官以君子之礼,待窃国之贼吗?”
这已是近乎赤裸裸的羞辱。
“窃国之贼”四字如同响亮的耳光,扇在小西隆景脸上。
小西隆景顿时出离愤怒,胸口剧烈起伏,指着陆临川“你、你……”了半天,却硬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觉得满殿目光如同针扎般刺在身上。
他猛一甩袖,羞愤至极地对着御座方向草草一揖:“外臣……外臣告退,天朝上国,礼仪之邦,竟……竟有如此倨傲无礼之臣。”
说罢,转身带着同样面色难看的使团成员,快步退出奉天殿。
程砚舟在一旁看得痛快,此刻冷哼一声,对着日本使团离去的背影扬声道:“尔等无礼僭越在先,妄图割我疆土,竟还反诬他人无礼?真是岂有此理!”
满殿文武见状,多数人只觉得胸中一口郁气畅快吐出,颇感解恨。
这般在朝堂之上将狂妄的外国使臣驳得哑口无言、狼狈而逃的场景,已是许久未曾有过了。
就连御座上的姬琰,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显然心中亦是暗爽。
然而,总有人要显示其“公允”。
一位素以“老成持重”着称的御史出列,面带忧色地开口道:“陛下,陆学士所言虽在理,然言辞是否过于激烈?”
“日本终究是来朝贡的藩国,如此折辱其使,恐失远人之心,有损天朝怀柔德政,若其回国后宣扬开来,于我国声望不利啊……”
陆临川闻听此言,更是不耐,当即驳斥道:“此言大谬,他国书上所陈三事,均为算计,哪里是来朝贡的?分明是占便宜来的。”
“岂不闻:‘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倭寇肆虐我东南沿海数十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屠戮我百姓何止万千?”
“吾等在此轻飘飘一句‘恐失远人之心’,可曾想过那些家破人亡、葬身鱼腹的沿海百姓?!”
“诸位信不信,今日我们即便忍气吞声,他日若让倭国交出那些寇掠我沿海、恶贯满盈的倭酋战犯,他们非但不会交出,反而会将那些刽子手奉若英雄,为其立祠祭祀,颂其‘武勇’。”
“倭国,最是反复无常,畏威而不怀德。”
“其人,甚卑贱,不知世上有恩谊,只一味慑于武威。”
“故尔,对此等国家,不得有稍许好颜色,唯有示之以强,慑之以力,方能保我海疆安宁!”
那御史被驳得面红耳赤,兀自低声嘟囔:“这……这未免太过武断,有失偏颇……”
陆临川却已不愿再多费唇舌解释。
龙椅之上,姬琰看着言辞激烈、对日本表现出极度反感和戒备的陆临川,心中也不由得闪过一丝讶异。
怀远平日虽也刚直,但如此针对某一国家,情绪如此鲜明外露,倒真是头一回见。
他不禁暗自思忖:怀远似乎……对这东瀛倭国,颇有成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