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后,陆临川并未回府换下沾染风尘的衣袍,便径直前往皇城求见。
穿过熟悉的宫道,步入乾清宫暖阁时,姬琰已屏退了左右,独自站在窗前。
听得脚步声,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陆临川身上,快速扫过他那比往日清减许多的面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化为笑意。
“怀远!”他快步上前,虚扶住正要行礼的陆临川:“不必多礼,快坐。”
他示意陆临川至榻旁绣墩坐下,自己则坐于对面:“通州之事,朕已收到初步奏报。”
“此番……真真是辛苦你了!”
“若非行此险招,揪出这硕鼠窝,朕竟不知国朝肌体已被侵蚀至此!”
“陛下言重了。”陆临川微微欠身,“此乃臣分内之事,幸不辱命。”
内侍悄无声息地奉上热茶,又躬身退下。
君臣二人对坐,阁内一时只闻茶香袅袅。
略作寒喧,关切了几句陆临川的身体后,姬琰的神色便凝重起来,显然更急于知道详情。
陆临川会意,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简明节略,声音平稳地开始禀报:“陛下,此次通州之行,连同查抄京中涉案官员府邸,初步估算,抄没漕帮及涉案官员家产,计有现银、金珠、古玩、田契、房契等,折银粗估,约在三千万两上下。”
“三千万两……”姬琰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倒吸了几口凉气,“好啊,真是好得很!”
“朕的国库年年空虚,边饷拖欠,百官俸禄时有延发,他们却富可敌国,真是朕的好臣子!”
“怀远,此事你居功至伟。”
“若非你洞察先机,甘冒奇险,朕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陆临川继续禀道,“此外,涉案官员,除岑文彬、王铭等主犯外,目前供词牵连,遍布户部、兵部、工部乃至地方漕运、盐政衙门,品级从七品至三品不等,共计一百二十七人。”
“相关卷宗、证物已悉数移交北镇抚司,由国丈会同三法司进一步审理。”
他顿了顿,取出一份更厚的奏疏:“此乃初步拟定之涉案人员名单及罪证摘要,请陛下御览。”
一旁侍立的内侍连忙上前,双手接过,躬身呈给皇帝。
姬琰接过,只随手翻开扫了几眼。
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官职便让他心头一阵烦恶。
他“啪”地一声合上奏疏,随手放在身旁的矮几上,抬手揉了揉眉心:“蛀虫何其多也!”
沉默片刻,姬琰将话题转向了更实际的方面,语气也轻松了些:“不过,有了这三千万两,朝廷眼下最大的困境,总算可以缓解了。”
他沉吟着,看向陆临川:“朕看……那国债,是不是可以暂缓,或者就此停了?毕竟当初发行,首要便是为了筹饷。”
在他看来,既然库府骤然充盈,这向民间借钱之举,自然可以停止了。
陆临川闻言,却微微摇头:“陛下,臣以为,国债不必停,反而应照常发行,乃至形成定例。”
“哦?”姬琰挑眉,面露诧异,“如今既有巨款入库,为何还要继续发行国债?”
他心底对继续“借贷”仍存着一丝来自传统观念的抵触。
“回陛下。”陆临川从容解释道,“国债之用,绝非仅仅局限于一时筹款。”
“此次臣‘身死’期间,于府中静思,对此体会更深。”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将思虑已久的想法娓娓道来:“朝廷与百姓,看似统属分明,实则血脉相连。”
“国债,便是将这无形之血脉,化为有形之纽带。”
“一来一往,朝廷得应急之需,百姓亦得稳定之利,更在无形中加深了对朝廷的信任与归属。”
“此外,经此一事,臣更觉需有一套完善的金融……银钱流转之体系。”
“国债便是此体系之基石。”
“它可调节民间银根,稳定钱价,战时或灾年可迅速募集巨款,平时亦可作为朝廷信用的像征。”
“若因一时库府充盈便骤然停止,则此前创建之信用、凝聚之民心,恐将受损,前功尽弃。”
姬琰听得若有所思。
皇帝对向民间借贷这种事,总有着天然的疑虑。
即便陆临川此前力陈过国债的各项好处,他内心深处仍觉这是一时权宜,一旦国库宽裕,便想将这个“借”字抹去。
陆临川明白,古人观念,儒家教化,确实对“负债”天然排斥。
但想要创建银行体系,以便日后有效利用资本,凝聚国力民心,国债这东西就不能停,必须使其常态化、制度化。
这是国家体制改革的重要一环。
他顿了顿,说起另外一件事:“陛下,自臣‘死讯’传出,国债销售便一落千丈,不仅寻常百姓观望不前,便是先前信誓旦旦、答应认购的某些勋贵权商,亦有退缩推诿之意。”
“此举,正好让吾等看清了哪些人是真心拥护朝廷,哪些人……不过是趋炎附势、见风使舵之辈。”
“这些人,还需妥善处置。”
姬琰闻言,冷哼一声:“墙头之草,不提也罢!”
他摆了摆手,显然对那些人的行径极为不齿。
略一沉吟,他终是被陆临川说服,决断道:“既如此,便依怀远所言,国债照常发行,此事仍由你总揽。”
“臣,遵旨。”陆临川肃然应下。
君臣二人又就漕运案后续处理、如何稳定朝局、边镇防务粮饷等紧要事宜商议了约莫半个时辰。
姬琰见陆临川虽对答如流,但面上终是透出些许疲色,知他重伤初愈,又连日奔波劳心,便温言道:“怀远辛苦了,这些事非一日可毕,需从长计议。”
“你先回府好生歇息吧。”
“府中之事,朕亦有耳闻,还需你回去安抚。”
“谢陛下体恤,臣告退。”陆临川起身,郑重行礼,而后缓缓退出了暖阁。
殿外阳光正好,映照着金碧辉煌的宫阙。
他微微眯了下眼,深吸一口气,才迈步向着宫外走去。
……
陆临川归家的消息,早已象长了翅膀一般飞回了陆府。
中门早已大开,素白刺眼的白幡黑纱早已被撤下,换上了虽不张扬却透着喜庆的暗红色帷幔。
管家邱福领着所有能脱开身的仆役、丫鬟,黑压压地跪了一地,许多人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此刻却已绽放出由衷的、劫后馀生般的狂喜笑容。
“恭迎老爷回府!”声音整齐而颤斗,透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这几日府中如同天塌地陷般的悲恸、压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陆临川翻身下马,目光扫过这一张张熟悉而激动的面孔,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他微微颔首:“都起来吧,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
“不辛苦!不辛苦!老爷回来就好!”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纷纷起身,簇拥着陆临川向内走去。
穿过垂花门,内院更是济济一堂。
李氏被王氏和丫鬟一左一右搀扶着,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们两位长辈知道前因后果,虽不似下人那般情绪外露,眼中却也带着深切的关怀。
梁玉瑶站在婆婆身侧,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未施脂粉,容颜清减了些,此刻望着他,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只化作一声低唤:“夫君……”
陆临川看向妻子,上前轻轻握了握她微凉的手,低声道:“我回来了。”
最平静的,莫过于小雨。
她穿着一身浅粉色的衣裙,安安静静地站着,漂亮的小脸上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
家中大事,包括兄长“遇难”,都瞒着她,所以她并不知道这几日府中经历了什么。
此刻见到哥哥回来,也只是眨了眨眼睛,轻轻抿了抿嘴唇,算是打过招呼。
一一见过礼,陆临川便对梁玉瑶低声道:“我去看看清荷她们。”
梁玉瑶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柔声道:“她们……伤心得很,夫君快去宽慰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