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颢叹了口气,出列道:“陛下,程大人、柳主事追查线索,其心可勉。”
“然则,如今兵部政务几近停滞,边镇催饷、武选升迁等诸多要务皆受延误,长此以往,恐生大变。”
“老臣以为,当以稳定朝局为重。”
徐杰也道:“严阁老所言极是,查案固然要紧,然亦需讲究方式方法,不可因小失大,动摇国本。”
皇帝姬琰听着众人的争论,脸上露出疲惫与挣扎之色。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开口:“众卿所言,亦有道理。”
“朝廷运转,确不可因一案而长久停滞。”
“程卿。”
程砚舟心中一凛,上前一步:“臣在。”
“罢了……”皇帝的声音充满了倦怠,“卿丧友心痛,行事或有激切,然终非长久之道。”
“漕运一案、兵部查帐,皆暂缓。”
“你即可卸任漕运案钦差之职,回归本职,静思己过。”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一静。
程砚舟如遭雷击,猛地抬头看向皇帝,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跪倒在地:“臣……领旨谢恩。”
严党一系的官员们则纷纷露出了如释重负或隐晦的得意神情。
……
漕运一案虽被迫中止调查,但之前程砚舟抓捕的人犯、搜查出的证物、帐册却已堆积如山。
这些原始资料,除了最初经手的梁安,便只有程砚舟完整地看过、梳理过。
其中关窍,外人根本无从得知。
姬琰想到这堆烂摊子,揉了揉眉心:“漕运一案,迁延日久,波折横生,如今更是闹得朝野不宁,百官攻讦,几近瘫痪朝政!”
“程砚舟行事激切,有负朕望,已去职待参。”
“然则,案犯在押,赃款待核,终需有个了断。”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朕意已决,此案,不再深究,就眼下已有之证人、证词、赃证,尽快定罪结案,一切,到此为止!”
闻言,殿中气氛为之一变。
许多官员,尤其是与漕运、兵部有千丝万缕联系者,虽面色肃然,心中却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这烫手的山芋,陛下总算要扔掉了。
姬琰继续道:“按制,此类大案当交由三法司会审。”
“然则,一来,三法司会同办案,程序繁复,公文往来,审讯核验,动辄经年累月。”
“朕欲特事特办,速战速决,早日了结此案,使朝纲重归清宁,诸卿亦能各安其位,专心国事,免得再生枝节,徒耗国力。”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谁都听得出,皇帝恐怕是真怕这案子再查下去,不知又会牵扯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到时候局面更难以收拾。
“二来。”姬琰的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扫过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脸,“此案历经波折,早已是是非之渊。”
“若要依律妥善结案,仅凭现有证据,难免要坐实一些人的罪责,也难免……要得罪一些人。”
“若交由三法司,三部堂官皆是人精,岂肯轻易沾身?”
“届时互相推诿、扯皮不断,只怕结案之期更是遥遥无望,岂非更违朕尽快平息事端之本意?”
皇帝将话说得如此透彻,几乎点明了接下这差事就是个得罪人、不讨好的苦差。
姬琰环视众臣:“故而,朕不欲再循常例。”
“需得一位能员干吏,勇于任事,总揽全局,全权负责此案之收尾。”
“务求公允、迅速,不再横生枝节。”
“诸位爱卿,可有人选举荐?”
文华殿内顿时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
重臣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突然对脚下的金砖地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举荐?谁敢举荐?
这分明是去当恶人,去擦一个怎么也擦不干净的屁股。
结案结轻了,会被指责包庇纵容,对不起之前“轰轰烈烈”的调查。
结重了,凭现有这些未必能钉死内核人物的证据,不仅难以服众,更会彻底得罪背后那张巨大的关系网,以后还要不要在朝堂上混了?
更何况,案子是程砚舟查的,现在让他滚蛋了,换个人去收尾,怎么弄都里外不是人。
刑部尚书微微垂首,仿佛在深思熟虑,实则打定主意绝不开口。
大理寺卿则捻着胡须,面露难色,似乎正在脑海中飞速筛选着寺内哪些倒楣蛋适合顶这个雷。
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更是脸色木然,仿佛此事与都察院全然无关。
一时间,殿内落针可闻,气氛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姬琰看着这群瞬间变成“锯嘴葫芦”的股肱之臣,面色渐渐沉了下来,显然对这种无人应声的局面极为不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转化为天威震怒的边缘——
“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站在后排的柳通。
他越众而出,因为激动,脸色涨红:“陛下,万万不可!”
“漕运一案,牵连甚广,真相至今尚未彻底查清,幕后元凶仍逍遥法外,岂能就此草草结案?”
“如此敷衍了事,如何能彰显朝廷法度之严明?又如何能告慰天下遭受漕运盘剥之苦的黎民百姓?”
“更如何对得起,对得起因此案而遇害、尸骨未寒的陆学士?”
“陛下,陆学士死因未明,此时结案,臣恐忠魂难安,奸佞窃喜!”
“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另选刚正大臣,继续严查,务必水落石出!”
此言一出,众臣皆露惊讶之色。
有的佩服其胆量。
有的则暗自摇头,觉得此子太过天真莽撞,不识时务。
他区区一个朝堂新人,人微言轻,在此等场合如此激烈抗辩,没有任何作用。
果然,姬琰的脸色瞬间阴沉,打断柳通:“放肆,朝堂之上,岂容你咆哮无状!”
“陆爱卿遇刺之真相,朕已命国丈梁安全力调查,此乃另一桩案子,与漕运一案岂可混为一谈?”
“朕意已决,结案之事,毋庸再议,退下!”
柳通还欲再争,抬头急道:“陛下……”
“退下!”姬琰猛地一拍龙椅扶手。
两旁的内侍见状,连忙上前,几乎是半搀半架地将还要说话的柳通“请”回了班列之中。
柳通兀自双目赤红,满腔悲愤无处发泄。
经这一闹,殿内气氛更加尴尬。
姬琰目光再次扫过那群依旧沉默的重臣,正准备直接点名,强行将这差事派给某个倒楣蛋时——
一个平稳、清淅,甚至带着几分从容的声音响起:“陛下,臣愿接下这个差事。”
众人望去,出声者,竟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岑文彬,纷纷漏出不解之色。
此人向来以老成持重、明哲保身着称,今日为何会主动接下这明显吃力不讨好、极易得罪人的烫手山芋?
姬琰眼中也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便收敛,深深看了岑文彬一眼:“岑爱卿愿为朕分忧?”
岑文彬躬身道:“臣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
“漕运一案拖延日久,确需早日了结,以安人心。”
“臣虽不才,愿竭尽全力,梳理案情,依律定罪,尽快结案。”
姬琰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既然如此,此事便交由岑爱卿全权负责。”
“程爱卿,你即刻与岑爱卿办理交接,一应人犯、证物、卷宗,悉数移交。”
“臣,领旨。”程砚舟低头应道。
……
退朝之后,程砚舟便与岑文彬进行了详细的交接。
程砚舟显得十分配合,甚至可以说是絮絮叨叨,将每个案犯的情况、每份证物的来源、卷宗中的疑点难点,都事无巨细地交代给岑文彬,仿佛真的生怕接手之人不了解情况,眈误了结案进度。
岑文彬始终面带微笑,耐心听着,不时颔首,显得极为认真。
交接完毕,程砚舟告辞离去。
值房内只剩下岑文彬一人。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走到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和证物箱笼前,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卷供词,缓缓展开。
目光扫过其上字句,初时尚显平静,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脸色逐渐变了。
呼吸微微急促,手指甚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斗。
那供词中牵扯出的名字、暗示的银钱数目、描绘的利益网络……其水之深,其背景之骇人,远远超乎他最初的想象!
岑文彬心中惊骇莫名,又翻了翻其他文书。
似乎只有供词如此极端。
难怪程砚舟象疯了一样四处咬人,难怪陛下急于结案……
然而,惊骇过后,一个难以言喻的微妙笑容,缓缓爬上了岑文彬的嘴角。
ps:还欠两张,后面还。祝兄弟姐妹们中秋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