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墨,将国丈府深深笼罩。
书房内。
程砚舟端起手边微凉的茶盏,一口饮尽,笑道:“国丈,这第一步,总算是依计而行,圆满收场了。”
梁安脸上掠过一丝赞许的笑意:“程大人此番扮演的‘程愣子’,可谓入木三分。”
“将兵部搅得天翻地复,朝野上下怨声载道,陛下顺势夺了你的差事,这出戏,火候恰到好处,由不得他们不信。”
程砚舟闻言,脸上却露出一丝复杂的苦笑,带着几分自嘲:“国丈谬赞了。若非怀远定下这险中求胜之策,点明关窍,我便是想破头,也决计不敢行此看似狂悖无状之事。”
“如今这烂摊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是个大火坑,正常惜身持重、爱惜羽毛的,谁敢来接?”
“肯来的,无非两种人——要么是利令智昏、妄想火中取栗的投机之徒。”
“要么,就是那真正的幕后黑手,不得不亲自下场来灭火收拾残局。”
梁安目光陡然锐利,接话道:“岑文彬……此人在都察院多年,风评向来是明哲保身,圆滑得如同河滩卵石,不沾半点泥水。”
“这次竟主动跳出来,接手这明显烫手无比、极易得罪人的差事,其心可疑,其行反常!”
他冷哼一声:“没想到这老狐狸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竟藏得如此之深。”
程砚舟眉头紧锁,沉吟道:“不过,他至今行事,仍在章程规矩之内,并未有明显逾越之举。”
“即便我等心知肚明他嫌疑重大,苦于没有确凿证据,也不好直接发难,打草惊蛇。”
“不错。”梁安微微颔首,“一个都察院右都御史,位份已然不低,若他之上还有人……恐怕就直指内阁中某位阁老了。”
“漕运牵扯利益如此庞大,干系如此重大,若说没有内阁里的顶尖人物做那遮风挡雨的靠山,我是不信的。”
程砚舟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低声道:“漕运这块,积弊最深、烂帐最多的,当属杜文崇那老贼在位之时。”
“杜贼虽倒,其党羽馀毒未必肃清。”
“我看,此番风波,多半与清流脱不开干系。”
“徐阁老为人虽精明,善于权衡;高阁老性子虽耿介,有时不通世务。”
“但观其平日行止,虽与怀远政见不合,倒不似这般藏污纳垢、行事如此狠辣决绝、毫无底线之人。”
梁安摆了摆手:“罢了,此时无凭无据,胡乱猜测亦是徒劳。”
“怀远此计,精髓就在于让我等在明面上‘方寸大乱’,‘失去理智’,给他们留出弥补窟窿、自以为掌控局面的机会。”
程砚舟点头道:“移交的人犯的供词,真真假假,虚实相间。”
“有些是确有其事,铁证如山;有些是案犯受不住酷刑,神智昏聩下的胡乱攀咬;更有一些,是依照怀远之意,精心编织、故意掺进去的沙子和迷雾……足够那岑文彬好生‘甄别’、头疼一阵了。”
梁安笑了笑:“接下来,便是静观其变,等待岑文彬自己在那团乱麻中发现问题,自乱阵脚。届时,我们便可依计,放出下一步的烟雾弹,逼他们现出原形。”
程砚舟轻轻叹了口气:“怀远这一‘死’,确实让他们以为去了心腹大患,行事愈发无所忌惮了。”
“你且看这几日,内阁那边瓜分怀远留下的摊子,动作是何等迅捷……”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期待与紧张的情绪。
话题不由自主地,再次转到了那个此刻正“长眠”于灵堂棺椁中的陆学士身上。
程砚舟声音低沉下去:“怀远籍贯四川,按制,是该归葬祖坟,入土为安的。”
“只是眼下汉中一带流民未靖,贼寇活动频繁,局势不稳;南下走水路经三峡入川,更是滩险水急,盗匪出没,多有不便。”
“只能暂时将‘灵柩’停于京中,对外只说是等待道路通畅、局势平稳……说起来,这倒阴差阳错,省了我们再费心找借口拖延。”
“若非道路阻绝,依朝廷礼制和常例,‘遗体’早该扶柩还乡了,哪还能留在京里,让我们借此布局,引蛇出洞。”
梁安也面露感慨之色:“是啊,时势使然,反倒成全了此计。”
“只是……苦了府中陆老夫人和玉瑶那孩子,还要强忍悲痛,内外操持,应对那许多前来吊唁探视之人,维持这偌大场面,实在不易。”
……
正如梁安与程砚舟所预料的那般。
岑文彬既然接下了这烫手山芋,心中所念,首要之务便是快刀斩乱麻,不惜一切代价将漕运一案可能引发的波澜迅速平息。
将影响降到最低,以求符合陛下“早日了结,勿再生事”的圣意。
然而,当他真正开始沉下心来,梳理程砚舟移交过来的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帐册以及五花八门的证词口供时,才悚然发觉,这潭水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浑浊和凶险。
那些口供笔录,乍看之下杂乱无章,许多明显是刑讯逼供之下,不堪折磨者的胡乱攀咬,将一些平日毫无往来、品级悬殊的官员都硬扯了进来,显得荒诞不经,正好可以作为他驳斥程砚舟“行事狂悖”的证据。
但细细甄别之下,他却惊出一身冷汗。
在这些看似荒谬的供词中,竟夹杂着一些被歪打正着,或者更象是程砚舟有意无意引导、暗示出的,直指某些身处高位人物和利益输送关键环节的线索!
这些内容,平时潜伏不动,一旦被惊动,便能发出致命一击。
岑文彬看得心惊肉跳,背脊阵阵发凉。
他必须尽快“厘清”这些“不实之词”,将那些危险的火苗彻底掐灭在萌芽状态。
于是,在接下差事后的短短数日内,他以核实案情细节、甄别证词真伪、力求结案公允为由,接连提审、或签发文牒要求提审多名在押的、涉及敏感环节的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