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舟离了陆府,并未直接回衙门,而是转道去了国丈梁安的府邸。
梁安早已料到他会来,屏退左右,直接将他引至密室。
密室门窗紧闭,仅有一灯如豆,映照着两人凝重的面容。
“见过国丈。”程砚舟拱手。
“程大人不必多礼,坐。”梁安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神色肃穆,“怀远……他已将计划告知于你了?”
“是。”程砚舟点头,在梁安对面坐下,将陆临川的分析与部署,拣要紧的复述了一遍,尤其是关于幕后黑手很可能潜藏于漕运利益网络之中的判断。
梁安静静听着,指节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待程砚舟说完,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怀远所虑,与老夫不谋而合。”
“此番刺杀,手段酷烈,绝非寻常朝争路数。”
“漕运这块肥肉,养出的可不只是几条蠹虫,而是能噬人的恶蛟。”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程砚舟:“既然如此,我们便依计行事。”
“明面上,老夫奉陛下严旨,会将所有精力、所有明面上的人手,都投入到彻查怀远遇刺一案上。”
“锦衣卫、东厂,乃至京营,都会为此事大动干戈,摆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揪出凶手的架势。”
“如此一来,”梁安语气微顿,“对漕运案子的关注,至少在明面上,便不会那么‘上心’了。”
“压力会转移到你程大人身上,也会让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以为,朝廷的重心已转移,对他们的追查会放松。”
程砚舟会意:“下官明白,回去后,便会立刻加大力度,继续彻查漕运!”
“哦?”梁安挑眉,示意他详细说说。
程砚舟按照陆临川的嘱咐说道:“下官打算,开始去提审一些此前因证据不足、或牵涉稍远而暂时未动的人员。甚至……一些可能只是稍有嫌疑,乃至在旁人看来完全无辜的官员,也要传讯问话!”
“总之,就是要摆出一副方寸大乱、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的架势。”
“要让对方觉得,我是因怀远之死而悲愤过度,失了理智,行事已然毫无章法,只知一味猛冲猛打。”
梁安闻言,颔首道:“好,越是如此,他们越会轻视于你,以为你不过是困兽之斗,垂死挣扎,反而更容易放松警剔,露出破绽。”
“不过,此举凶险,你如此行事,必成众矢之的,明枪暗箭绝不会少。”
“此后,老夫明面上重心虽不在漕运,但有也会派遣最得力的麾下,暗中护你周全。”
“你只管放手去做,安全之事,交由老夫。”
程砚舟心中一定,感激道:“多谢国丈!”
“还有。”程砚舟补充道,“下官会设法放出消息,就说……怀远遇刺身亡,很可能与漕运案子有关,因为刺客使用了军中制式弩机。”
“然后,再将兵部也拖下水。”
梁安眼中精光一闪:“妙哉,将水搅浑,把注意力引向军械流失,看谁最先坐不住。”
两人又仔细核对了消息传递的渠道、应对突发情况的暗号等细节,确保万无一失。
……
程砚舟回衙门后,立刻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
他先是下令,将之前扣押但审讯进展不大的几名漕运中层官吏提到了刑房,亲自坐镇,用上了比以往更严厉的手段。
一时间,衙门内惨叫与呵斥声不绝于耳,气氛肃杀。
但这还不够,他接着开出名单,命衙役去“请”几位品级不低、与漕运素有往来、但此前因证据模糊或背景复杂而未敢轻易触动官员前来“协助调查”。
其中甚至包括一位素有名望、只是其门生故旧在漕运系统任职的老人。
此举顿时在衙门内外引起一片哗然。
“程大人这是疯了不成?”
“陆学士一去,程大人怕是……唉……”
“如此胡来,就不怕激起众怒吗?”
流言蜚语瞬间传开,都说程砚舟因挚友惨死而心智大乱,行事已近癫狂。
与此同时,关于陆临川遇刺与漕运案、与军弩流失有关的“内部消息”,也开始通过某些渠道,在官场的小圈子里悄然流传。
……
数日后,程砚舟的一份奏疏,在朝堂掀起了轩然大波。
奏疏中,他言辞激烈,以陆临川遇刺案中出现的军弩为由头,声称兵部武库司管理混乱,军械流失严重,恐危及社稷安全,请求陛下下旨,彻查兵部近十年所有与军械制造、存储、调拨相关的帐册!
并且,特意提出,兵部帐目繁杂,旧式记帐含糊不清,非精通算学者难以厘清,而公债署在推行国债过程中,培养、招揽了一批精通新式算学与复试记帐法的能吏,请求陛下特旨,准许借用这批会计专才,协同调查兵部帐目。
姬琰拿着那份奏疏,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陆卿遇刺,朕心甚痛,刺客竟使用军中弩机,更是骇人听闻,此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朕寝食难安!”
“准奏!着程砚舟会同公债署选派精通算学之员,即日彻查兵部所有相关帐册,一应部院,不得阻挠!”
……
张淮正接到旨意,不敢怠慢,立刻着手挑选人手。
而被选中的官员中,赫然便有柳通。
得知陆临川死讯,他这几日悲痛欲绝,若非公务在身,几乎要闭门不出。
此刻接到这涉及追查好友死因线索的任务,他立刻红了眼睛,将满腔悲愤都化为了查帐的动力。
会计团迅速进驻兵部文档库。
一箱箱、一册册陈年帐本被搬出,灰尘弥漫。
柳通等人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帐目之中,眼睛熬得通红,不放过任何一笔可疑的记载。
程砚舟则坐镇协调,不时以追查军弩流失为名,对兵部官员进行问询,态度强硬,弄得兵部上下人心惶惶。
兵部,乃是严党经营多年的地盘之一。
程砚舟和柳通这般不管不顾的折腾,查帐数日,虽然确实揪出了一些陈年积弊,查处了几个中下层贪墨军饷、倒卖普通军资的官员。
但关于制式弩机这等严格管制的军械流失,却并未找到明确的线索。
反而因为查帐过程牵涉甚广,动作激烈,引得兵部许多公务近乎瘫痪,大量官员被传讯、质询,怨声载道。
这下,可谓是捅了马蜂窝。
弹劾程砚舟、柳通等人的奏疏,如同雪片般飞向内阁,飞向皇帝的御案。
“程砚舟借端生事,扰乱部务,其心可诛!”
“柳通等人以查帐为名,行倾轧之实,破坏朝纲!”
“漕运一案尚未查明,又妄动兵部,致使朝廷各部人心惶惶,政务阻滞,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
言辞之激烈,数量之多,堪比此前因国债弹劾陆临川的情形。
朝堂之上,每日都能听到对程砚舟等人的攻讦之声。
许多原本中立或对漕运案持观望态度的官员,也因兵部被搅得天翻地复而感到不满,添加了弹劾的行列。
严党官员更是趁机大肆攻击,将程砚舟描绘成一个因私废公、挟怨报复、扰乱朝局的疯子。
朝政,的确受到了严重影响,许多需要兵部协办的公务都被拖延。
眼见局势愈发混乱,皇帝姬琰在沉默了数日后,终于下旨,在文华殿召开一次小范围朝会,商讨应对之策。
与会者,除了奉旨查帐的程砚舟、柳通等内核人员,便是内阁几位阁老、六部九卿中对此事关切最深、或弹劾最为激烈的几位重臣。
文华殿内。
姬琰高踞御座,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几位阁老也是肃立不语。
弹劾最凶的几位御史、给事中率先发难,你一言我一语,将程砚舟等人这些时日的“罪状”一一罗列,从“滥用职权”、“扰乱朝纲”到“结党营私”、“意图不轨”,帽子越扣越大。
“陛下,程砚舟此举,名为查案,实为揽权,借陆学士遇刺之事,行党同伐异之实,若不加以制止,朝局必将大乱!”一位御史慷慨陈词。
“柳通等人,不过算学小吏,竟敢擅查部院重地帐目,威逼大臣,成何体统,此风绝不可长!”另一位官员接口道。
程砚舟据理力争:“陛下,陆学士遇刺,凶器乃军中之弩。”
“臣追查军械流失,何错之有?”
“兵部帐目混乱,积弊丛生,臣等查出的贪墨案件,桩桩件件,皆有实据!”
“岂能因触及某些人利益,便成了臣的罪过?”
“……”
双方争执不下,殿内充满了火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