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
冰鉴里的冰块融化,带来丝丝凉意,驱散了殿外的暑热。
姬琰端坐于御案之后,目光扫过下首分坐两侧的四位内阁重臣。
国债发行出奇地顺利,已募集近两百万两白银。
朝廷久旱逢甘霖,边军粮饷得以补充,各处窟窿也能暂且填补,压在几位重臣肩头的巨石骤然减轻。
连带着先前因质贷署人事安排而起的激烈争执,也因各方最终达成妥协而缓和下来。
大家就更是有劲一处使,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蛋糕得以做大,一些尖锐的、根本性的矛盾,也就慢慢地沉到了繁忙政务与共同利益的水面之下。
尤其是陛下近月来夙兴夜寐,励精图治,不断鞭策群臣实心用事,更以身作则,他们这些老臣自然也不敢怠慢。
故此,近来朝政运转得异常顺畅,连带着在东南推行的那些艰难改革,也得以在磕磕绊绊中缓慢前行。
姬琰的声音打破了殿内沉静:“今日召诸卿前来,只议一事:怀远不日即将班师,后续诸般事宜,当如何措置?”
陆临川的捷报早已传遍朝野,剿灭俘获匪众近三万,京畿地区为祸多年的成建制匪患被一举廓清,确是大胜。
闻听此言,几位阁老脸上都露出了轻松之色。
严颢率先开口,声音洪亮:“陛下,陆学士此番督师剿匪,厥功至伟,理应重加封赏,以彰其功,亦显朝廷恩遇贤才之德。”
姬琰从善如流:“恩。具体如何封赏,便由内阁详议后,拟个章程上来。”
“臣遵旨。”严颢躬身领命,随即话锋一转,“然,陛下,赏功之外,罚过亦不可废。”
“燕国公郑杰初战失利,损兵折将,有负圣恩,且其出征前曾立下军令状。”
“臣以为,当依律严惩,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对面的徐杰也微微颔首,出言附议:“严阁老所言甚是,军法如山,岂同儿戏?”
清流与严党虽在诸多朝政上争执不休,党争甚烈,但在打压勋贵这一点上,却有着惊人的默契。
姬琰没有回应。
勋贵势力如今已是日薄西山,威望大不如前,若再借此事将郑杰这等等级的勋贵彻底打落,往后大虞军中将门只怕更加凋零。
届时恐只剩文官坐大,于皇权绝非好事。
但军令状白纸黑字,郑杰丧师辱国亦是事实,他也不好太过明显地回护。
见皇帝沉吟不语,显然并未立刻采纳严惩的主张,一旁的赵汝成立刻心领神会,笑着打圆场:“陛下,二位阁老所言固然有理。”
“然燕国公毕竟是世袭罔替的勋贵,祖上功勋卓着,朝廷亦不宜显得太过寡恩,寒了天下勋臣之心。”
“依臣愚见,不如耻夺其提督京营之权,收归兵部暂管,以示惩戒,亦全其体面。”
姬琰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他听明白了,这哪里是为郑杰求情,分明是借惩戒之名,行抢夺京营兵权之实。
文官的手已经伸得够长,绝无可能将京营这等要害的兵权交由兵部掌控。
“京营防务干系京畿安危,繁复重大,非比寻常,不宜轻动,此事今日不议。”姬琰道,“再者,燕国公虽初战不利,然其后跟随怀远戴罪立功,协助平定匪患,也算将功补过。”
“关于他的处置,还是等怀远正式班师回朝,详述战况之后,再行定夺。”
“今日,也不必再议了。”
四人见皇帝态度明确,只得躬身领命。
心中却不免有些疑惑,赏功罚过皆不深议,那陛下今日究竟想议什么?
姬琰并未让他们疑惑太久,直接切入内核:“今日要议的,是剿匪将士们的抚恤善后之事。”
“怀远上奏再三陈情,所有此役阵亡将士,无论京营、虎贲卫,皆需厚加抚恤,足额发放银钱于其家属,使之无后顾之忧。”
“所有因伤致残,不能再继续服役、难以自谋生路的士卒,朝廷也需出台章程,保障其退役之后的基本生活。”
“内阁必须要尽快拿出一个稳妥的章程来,不仅要应对此次,往后也须形成定例,不得克扣短缺,不得推诿拖延!”
此言一出,四位阁臣皆面露惊愕。
徐杰当即出列,语气急切:“陛下,朝廷如今虽藉国债稍解燃眉之急,然各处用钱之地依然繁多,国库依旧捉襟见肘。”
“若骤然行此厚恤之法,所费甚巨,只怕……只怕难以为继啊!”
姬琰摇了摇头,态度异常坚决:“徐卿此言差矣。兵事乃国之大事,将卒乃国之干城。”
“若令流血者再流泪,伤残者无所依,今后还有谁愿为国效死?”
“军心一失,根基动摇,纵有金山银山,又何足恃?”
“此事关乎国本,绝非寻常度支可以衡量,诸卿不必再劝,朕意已决。”
他无法将私下与怀远探讨的那些更深层的话在重臣面前全盘托出,但态度已然鲜明:从今往后,朕要逐步改变现状,优待将士,稳固军心。
众臣见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心知再劝无益,反而可能引来猜忌,只得暂时按下心思,齐声道:“臣等……遵旨,必当悉心筹议。”
此时,赵汝成又想起一事,奏道:“陛下,此次剿匪乃大捷,臣提议,可否于陆学士班师之日,举行太庙献俘之礼,以彰武功,震烁宵小?”
姬琰一听,立刻摆手驳回:“不可,历来太庙献俘,皆是对外征伐,大破异族强敌,擒其酋首,方可彰显国威,告慰先祖。剿灭境内山匪,纵是大胜,终究是家务事,岂能行此隆重典礼?岂不让祖宗笑我大虞无人,竟以此等微末之功告庙?”
他顿了顿,语气转而深沉:“真要行太庙献俘,至少也需待平灭辽东女真或是北漠蒙古之时,方可当之无愧。”
这也正是他目前并未动念直接给陆临川封爵的原因之一,并非吝啬赏赐,而是心中自有一杆衡量功业规模的标尺。
赵汝成听闻皇帝志气,心下微凛,亦觉自己的提议有些局促了,忙道:“陛下志存高远,是臣浅见了。”
“虽不行献俘之礼,但怀远班师,亦不可轻慢。”姬琰语气缓和下来,做出了安排,“朕会命皇长子,代朕率领百官,出城相迎,以示朝廷对此战功勋的重视,对将士们的礼遇。”
皇长子?
四位阁臣心中俱是一动。
那可是中宫皇后所出的嫡长子,虽未正式册立太子,但地位尊贵,毋庸置疑。
陛下命其出迎,这背后的荣宠与暗示,不言自明。
又是徐杰出列劝阻,他总是不吝于在这种时候扮演谏臣的角色:“陛下,皇长子年仅七岁,冲龄稚嫩,根骨也非极强健。”
“大军凯旋,虽为喜事,然军伍肃杀之气犹存,甲胄兵器之光耀目,臣恐仪仗喧哗,冲撞了殿下,于殿下身心不宜啊。”
姬琰闻言,眉头微蹙,:“徐卿多虑了,朕的皇子,岂能娇生惯养,不识兵戈?”
“正应趁此机会,让他亲眼见见我大虞将士的英姿,感受一下沙场建功的豪情与朝廷礼遇功臣的仪度!”
四位阁臣见圣意已决,再无回旋馀地,只得齐齐躬身:“臣等,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