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倏忽而过,转眼已至七月中旬。
烈日如火,炙烤着大地。
京畿地区的山峦田野间,热浪滚滚,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持续了半个多月的拉网式清剿,终于接近尾声。
四千官军分进合击,以雾灵山大胜之威,横扫各处土匪据点。
情报上所载的数十股匪伙,或如黑云岭般望风而降,或负隅顽抗被瞬间碾碎,再无成建制的抵抗存在。
联军大营依旧设在雾灵山脚下,但氛围与月前已截然不同。
肃杀之气渐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战过后、忙于善收的忙碌与疲惫,以及弥漫在将士们眉宇间的自豪与轻松。
中军大帐内,虽撤去了四周的毡布以求通风,依旧闷热难当。
陆临川端坐主位,听着各部将领逐一汇报战果。
郑杰、范毅等京营将领率先汇报了降俘安置的进展,与密云知县赵德安的对接虽繁琐,却也在稳步推进,数千匪眷及降卒已移交近半,剩下的也都有了章程。
石勇则禀报了虎贲右卫本部的战果及伤亡情况,斩获颇丰,而代价极微。
轮到李水生、秦修武、赵翰三人时,帐内众将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审视与好奇。
这三位年轻人此次的表现,可谓抢眼。
李水生踏前一步,沉稳抱拳:“禀大人,末将等奉命清剿东北方向匪患,共计拔除大小匪巢五处,迫降匪众三百七十一人,斩首顽抗者八十九人,缴获兵甲、粮秣若干。我军伤二十一人,阵亡九人。”
以如此小的代价取得这般战果,足见其用兵得法。
陆临川微微颔首:“做得不错。”
李水生略一停顿,继续道:“此外,末将等在清剿黑云岭匪伙时,获悉一重要情报。雾灵山匪首之二当家,丁勇,并未死于此前大战,而是率十馀名残匪向北逃窜,藏匿于黑风涧一带。”
帐内顿时一阵低语。
丁勇此人,众将皆有耳闻,知其是坐山虎的智囊,意义非凡。
“末将已即刻派赵总旗率精锐前往追剿。”李水生说着,目光看向帐外。
恰在此时,亲兵来报:“大人,赵总旗回来了,正在帐外候命!”
“传。”
帐帘掀开,风尘仆仆的赵翰大步走入,他甲胄上满是泥泞汗渍,脸上带着奔波劳碌的疲惫,但眼神明亮锐利。
他身后,两名军士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浑身狼狈却仍带着几分阴鸷气质的中年汉子,不是丁勇又是谁?
“禀大人!”赵翰声音清朗,“末将奉命追击,于黑风涧一处隐秘山洞中发现丁勇及其残部共一十三人。其人试图反抗,被我部击杀五人,生擒八人。匪首丁勇,现已带到!”
帐内众将看着被按倒在地的丁勇,又看看年轻的赵翰,眼中赞赏之意更浓。
陆临川看着丁勇,目光冰冷:“你还有何话说?”
丁勇抬起头,惨然一笑,却闭口不言,显是自知必死,不愿多言。
李水生此时却再次开口:“大人,末将擒获黑云岭匪首独眼彪时,其为求活命,尚供出一事。末将以为,或需向丁勇求证。”
陆临川目光转向李水生:“讲。”
“约半月前,曾有匪人假冒官军,于山下陈家村掳掠民女,致其父重伤。据独眼彪隐约听闻,此事……似与丁勇等人脱困后,急于补充给养、寻觅藏身之地有关。”李水生说得谨慎,但意思已然明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再次聚焦于丁勇身上。
赵翰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末将擒获他时,在其临时落脚点搜到一些女子衣物,并非其部众所有。经随行的京营老卒辨认,样式确为附近村姑常用。”
说着,他递上衣物碎片。
陆临川接过,沉默片刻,问道:“那女子,现在何处?”
李水生深吸一口气,接过话头,声音沉重:“末将已严加拷问其麾下匪众。据供认,那女子被掳后不久,因不堪受辱,且挣扎哭喊恐暴露其行踪,已被丁勇下令杀害弃尸。末将得知后,立刻派人按匪徒所指方位搜寻,只寻得些许残骸,已被野兽啃食,难以辨认。末将自作主张,已将其就地安葬。”
帐内一片死寂。
虽然战场上杀戮常见,但如此针对无辜平民的暴行,依旧让这些军人感到愤怒与鄙夷。
陆临川久久无言。
……
翌日清晨,一队骑兵驰出大营,直奔陈家村。
陆临川亲自带队,李水生、赵翰以及几名亲卫紧随其后。
村口,得到消息的陈老丈和李老栓早已徨恐又期盼地等侯着。
乡民们远远围观,窃窃私语,不知这位大人去而复返所为何事。
陆临川下马,走到李老栓面前,没有过多寒喧,直接将那套破烂的女子衣物递了过去,声音低沉:“老丈,你看看,这可是你家女儿之物?”
李老栓颤斗着手接过,只看了一眼,便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老泪纵横,瘫软下去,被陈老丈死死扶住。
他如何不认得?
随即,悲怆的哭声令人心碎。
陆临川示意亲卫扶住老人,沉声道:“祸害你女儿的,并非官军。乃是雾灵山漏网之匪首丁勇及其党羽所为。如今,元凶已擒获,必将明正典刑,以告慰令媛在天之灵。这些,是现场寻回的遗物。”
他言简意赅,将事情经过清淅道出。
李老栓和陈老丈,以及周围的乡民们都惊呆了。
他们本以为此事早已石沉大海,冤屈难伸,万万没想到,这位陆大人竟一直记得,不仅查清了真相,还擒住了真凶,更是亲自前来告知!
陈老丈激动得老脸通红,连连作揖:“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明察秋毫!我等之前还错疑了官军,真是该死啊!”
陆临川摇摇头:“剿匪安民,本官分内之事。此前让乡亲们受扰,亦有疏忽之责。”
他示意了一下,一名亲卫捧上来一小袋银子:“这些银钱,聊作抚恤,给老丈养伤之用。”
李老栓见状,却象是被烫到一般,死活不肯接:“使不得!真凶不是官军,大人为何还要给钱?大人为我女儿申了冤,抓住了恶人,已是天大的恩德!小老儿怎能再要大人的钱?这钱小老儿绝不能要!”
他态度坚决异常。
在这位朴实的老农看来,冤屈得申,已是最大的慰借,岂能再贪图钱财?
陆临川见他确实心如死灰,只求公道,而非财物,便也不再强求,叹了口气,收回钱袋:“既如此,本官便依你。”
他顿了顿,又道:“令媛的埋骨之处,我麾下军士认得。老丈若想祭拜,我可派人引你前去。”
李老栓哽咽着点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陆临川翻身上马,最后对乡民道:“匪患已平,日后当可安心生计。朝廷亦会重整吏治,望各位乡亲安居乐业。”
说完,他勒转马头,带着亲卫们离去。
直到官军的背影消失在村口,乡民们才仿佛如梦初醒,轰地一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感慨着。
“老天开眼啊!不,是陆青天开眼啊!”
“听说陆大人是文曲星下凡,状元郎!还能带兵打仗剿匪!真是文武双全!”
“有这样的好官在,咱们老百姓的日子,是不是真有盼头了?”
“……”
马蹄声远,官军队伍沉默地行进在回营的路上。
阳光依旧酷烈,但每一位骑士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
身后隐约传来的那些充满感激和希望的议论声,象一股清泉,洗刷了连日征战的疲惫与血腥气。
一种难以言喻的荣誉感和自豪感在他们胸中激荡。
为民请命,保境安民,军人的价值,莫过于此。
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队伍最前方那道挺拔的背影,目光炽热,充满了敬仰与追随的决心。
赵翰策马跟在李水生身侧,看着前方陆临川的背影,心中亦是澎湃难平。
他命运多舛,见惯了官府的腐败、军纪的败坏、百姓的苦难。
若是陆大人能早十年出仕,或许这天下能少许多悲剧,他自己的身世也不会如此坎坷。
但随即,他又释然了。
过去已不可追,未来却可期许。
能追随这样一位既有雷霆手段、又怀仁慈之心,且能力卓绝的主帅,在这末世之中奋力挣扎,搏一个中兴气象,涤荡乾坤,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
这不正是大丈夫应有的志向和作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