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京畿之地却因一场大胜而沸腾。
凯旋之期既定,京师内外早已洒扫洁净,净水泼街,黄土垫道,静候王师。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京城正阳门外十里,旌旗招展,仪仗森严。
以年仅七岁的皇长子姬垣为首,文武百官按品秩肃立,等侯大军。
辰时正,远处地平在线,出现了一道移动的黑线。
紧接着,沉闷而有节奏的步伐声由远及近。
一面猎猎作响的“陆”字帅旗率先映入眼帘,其后是军容鼎盛、甲胄鲜明的队伍。
将士们虽面带风霜,却带着沙场淬炼出的肃杀之气,沉默地行进。
队伍最前方,陆临川一身青袍银甲,未戴头盔,面容清俊,望向前方那盛大的迎接仪仗。
他抬手,身后令旗挥动,行进的大军倏然止步。
陆临川翻身下马,动作利落。
他稳步上前,直至皇长子銮驾前十步处,躬身,拱手,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臣,陆临川,奉旨讨逆,幸不辱命,今日班师回朝。参见殿下。”
身后,所有将士齐刷刷下马,同时躬身行礼。
姬垣立于华盖之下,头戴小金冠,身着常服,身形虽小,站在一众勋贵重臣之前,却并无怯懦之态。
他抬起小手:“陆学士与众将士平身。尔等为国剿贼,劳苦功高,父皇特命孤与百官在此相迎,以彰殊荣。”
“谢殿下!”陆临川与将士们应声起立。
令所有人略感意外的是,小殿下说完那番场面话后,竟迈开步子,主动从仪仗中走出,径直来到陆临川面前,牵住对方:“父皇常言,陆学士乃国之柱石。今日得见学士率虎贲凯旋,果然英姿非凡。请随孤一同入城。”
陆临川微微一顿,面色不变,只温声道:“殿下厚爱,臣感佩于心。”
入城仪式正式开始。
皇长子登回銮驾,陆临川则遵制翻身上马,并未因先前的殊荣而有丝毫逾越。
队伍启程,最前方是皇家仪仗,其后是陆临川及其亲卫,再后是功勋将士代表,文武百官尾随,浩浩荡荡向城门行进。
京城之内,万人空巷。
道路两旁,站满了翘首以盼的百姓,楼阁窗口也探出无数身影。
“看!那就是陆学士!”
“王师威武!”
“朝廷有此能臣,天下太平有望矣!”
“……”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气氛热烈非凡。
陆临川端坐马上,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兴奋的面孔,心中并无多少得意,反觉肩头责任更重。
这场大胜带来的民心振奋,需要更为坚实的国策才能维系。
姬垣坐于銮驾之中,通过珠帘望着窗外盛况,小小的身躯坐得笔直,面容沉静。
队伍穿过御街,直入皇城。
军中自有兵部官员接手安置,论功行赏的旨意也已下达,军营之中自是另一番犒劳庆功的热闹景象。
而陆临川及有功将领,则随百官入宫,赴陛下特设的庆功宴。
宴设于集英殿,规格极高。
殿内金碧辉煌,宫人侍立,礼乐悠扬。
姬琰高踞御座,面带愉悦笑容。
陆临川上前,于御阶下再度行礼。
姬琰虚抬一手,声音洪亮,传遍大殿:“爱卿平身。怀远此次出征,荡平积寇,安靖京畿,功在社稷,朕心甚慰!”
“今日此宴,既为凯旋庆功,亦为诸卿辛劳犒劳,望众卿尽兴!”
“谢陛下隆恩!”众臣与将领齐声谢恩,声震殿宇。
随即,乐声转变,更为欢快。
君臣酬酢,气氛热烈。
宴席持续了近一个时辰,方在融洽喜庆的气氛中结束。
百官谢恩告退。
陆临川正欲随众退出,却被一名内侍躬敬拦住:“陆学士,陛下请您叙话。”
步入里间。
姬琰已换下隆重的礼服,着一身常服,正坐在榻上喝茶,神色轻松。
姬垣也在一旁,规规矩矩地坐着。
“臣,参见陛下。”陆临川行礼。
“此处无需多礼,坐。”姬琰笑着指了指对面的绣墩,“垣儿,给陆学士斟茶。”
姬垣立刻起身,双手捧起茶壶。
陆临川忙道:“不敢劳烦殿下。”
“让他来。”姬琰语气温和,“日后叼扰学士的地方还多着,此刻斟杯茶,算得什么。”
待陆临川坐下,他沉吟片刻,目光在陆临川和儿子身上转了一转,缓缓开口:“怀远啊,今日你也见了,垣儿虽年幼,却还灵俐懂事,朕与皇后对他期许甚深。”
陆临川心中那点预料悄然落地,果然如此。
他躬敬道:“殿下天资聪颖,举止有度,臣今日一见,亦觉不凡。”
姬琰点点头,似乎对这话很满意,继续说道:“宫中讲师,学问自是好的,所授无非圣贤经典。”
“然朕以为,皇子教养,不止于诗书。”
“朕知你文武兼资,既通经济实务,又知兵事戎机,更难得是心怀天下,有经纬之才。”
“这些,都是书本上学不来的见识和魄力。”
“朕欲让垣儿,日后得空便到你府上走动,让他随意见识,耳濡目染。”
“怀远以为如何?”
陆临川心道果然如此,但还是依礼推辞:“陛下信重,臣感激涕零,然皇子自有鸿儒为师,臣年轻识浅,如何敢担此重任?恐有负陛下所托。”
姬琰摆摆手,不以为意:“那些老学士岂能与你相比?”
“你乃状元之才,又历经实务,深知民间疾苦、朝局运作,这才是真正的经世之学。”
“莫非……怀远是嫌朕这皇儿愚钝,不堪造就?”
陆临川立刻躬身:“陛下言重,臣绝无此意,殿下聪慧仁孝,悟性极高,实乃朴玉良材。”
这话半是场面,半是真心。
姬垣今日表现,确实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姬琰抚掌笑道:“既如此,朕就当怀远你应下了,垣儿,还不上前拜见老师?”
姬垣立刻走到陆临川面前,整理了一下衣袍,竟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声音清淅地说道:“学生姬垣,拜见老师,日后请老师教悔。”
陆临川看着眼前这个一本正经向自己行弟子礼的小皇子,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
他并未立刻避开或搀扶,而是庄重地受了这一礼。
然后他才起身,伸手将姬垣扶起:“殿下快快请起,臣不敢当。”
姬琰见状,脸上笑容更盛:“好,好,日后怀远便是你的老师,须得敬重听训,可知?”
“儿臣明白。”姬垣认真点头。
陆临川也躬身领命:“臣,遵旨。”
自己如今这境遇,越来越象张居正了。
教导皇子,尤其是可能成为储君的皇子,责任重大,分寸极难把握。
他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教导自当尽心,却绝不能严苛太过,需得刚柔并济,既要引导其向正,亦需顾及孩童心性与皇家尊严。
否则即便教出一时之才,但若使其心生怨望,如万历皇帝之于张居正那般,表面尊崇,内心积怨,将来反噬,便是泼天大祸了。
姬琰显然了却一桩心事,显得十分轻松愉快,又闲话了几句家常,这才让内侍送陆临川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