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一旁的郑杰听得心头火起,忍不住哼了一声:“赵知县,照你这么说,这烫手山芋,就该一直留在我们军中?我等是征战之师,岂是给你看管俘虏的?”
赵德安连连作揖:“将军息怒,息怒!”
“下官绝非此意,只是……实在是力有未逮,力有未逮啊……”
陆临川抬起手,止住了还要发作的郑杰。
他看着赵德安,忽然问了一句似乎不相干的话:“赵知县,雾灵山匪患为祸十馀载,劫掠州县,袭击官差,罪大恶极。”
“此番匪患肃清,地方靖平,此乃大功一件。”
“你受本官调派而来,在朝中亦有备案,这功劳簿上,自然少不了密云县上下齐心、供应粮草、支持后力的功劳。”
赵德安愣了一下,眼睛微微一亮。
陆临川继续淡淡道:“若是安置得当,使数千人得以活命,地方不起纷争,恢复生产,这更是卓着的政绩。”
“陛下龙心大悦之际,论功行赏,岂是区区钱粮所能衡量?若是处置不当……”
他的话音顿了顿:“或是这数千降俘在我军中因冻饿疾病死了大半,或是激起民变,或是让其流散四方再度为祸……”
“赵知县,你以为,这责任,又该由谁来担?”
“是本官督师不利,还是你地方官推诿塞责,无力善后?”
赵德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他听明白了。
功劳,可以分他一份。
但如果出了事,陆临川绝对会毫不客气地、并且有理有据地将黑锅扣在他头上。
到时候,别说乌纱帽,怕是项上人头都难保。
眼前的年轻钦差,根本不是在和他商量,而是在下达命令。
之前的文书是通知,现在的话,则是最后通谍。
“下官愚钝!”赵德安猛地深深一揖,声音都变了调,“大人深谋远虑,下官茅塞顿开,请大人放心!”
“下官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定然将大人交代的差事办好!”
“下官这就回去想办法,砸锅卖铁,也定然筹措!”
“人手……县衙的人不够,下官就去找本县士绅大户出力,定不叫大人为此等琐事烦心。”
“很好。”陆临川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既然如此,便有劳赵知县了。”
“燕国公,泰宁伯,你二人协助赵知县,即刻开始甄别移交工作。”
“是!”郑杰和范毅拱手领命,再看那赵德安时,只见他已是擦着汗,忙不迭地招呼带来的衙役师爷,一副恨不得立刻投入工作的模样。
郑杰心中对陆临川的手段更是佩服了几分。
威逼利诱,敲打拉拢,轻描淡写便将这滑不留手的地方官收拾得服服帖帖。
打发走了赵德安,陆临川并未感到轻松。
他知道,地方官的配合只是权宜之计,真正的根源还在朝堂。
他提笔开始起草发给皇帝的详细奏报。
在奏报中,他详细陈述了战果:歼敌数目、俘获首领、缴获物资,并重点强调了京营和虎贲卫将士的奋勇,尤其是提到了郑杰、范毅等人的“戴罪立功”和“竭力配合”。
接着,他详细汇报了下一步计划:甄别降俘,严惩首恶,押解京师;安抚胁从,交由地方安置,恢复生产;并请求朝廷尽快拨付专门的善后钱粮,以免地方不堪重负,再生事端。
写毕,他用上钦差关防,命人急送京师。
又过了数日,降俘营的秩序逐渐稳定下来。
在赵德安“砸锅卖铁”式的努力和京营士卒的维持下,基本的饮食和医药得到了保障,大规模的恐慌和骚动没有再发生。
甄别工作也在缓慢而持续地进行着,一批批被确认无大恶的妇孺和老弱,被密云县来人接走,虽然安置得必然清苦,但总算有了条活路。
而被单独看押的坐山虎等一干头目,则终日被关在阴暗的囚笼里,等待着被押送京师的命运。
这一日,陆临川正在帐中与石勇、郑杰商议挑选部分降卒中可堪用者,编入军中效力之事,忽然亲卫来报。
“大人,营外来了几个老丈,自称是雾灵山周边几个村子的乡老,说是……想来犒劳大军,感谢官军为民除害。”
“哦?”陆临川微微挑眉。
郑杰和石勇也露出意外之色。
剿匪至今,地方百姓始终畏之如虎,避之不及,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主动前来,还是“犒劳”。
“来了多少人?带的什么?”陆临川问。
“回大人,就五六位老者,带着几筐粗粮腌菜,还有……几口肥猪和十几只鸡鸭。”亲卫的语气有些古怪。
这些东西对于大军来说微不足道,但对于穷困的山村百姓,恐怕已是能拿出的最厚重的谢礼。
陆临川沉吟片刻,道:“请他们到旁帐等侯,我稍后便去。”
“是。”
郑杰有些不解:“大人,不过是几个乡野老叟,何必亲自接见?让下面人打发便是。”
陆临川摇摇头:“百姓之心,如水载舟。”
“他们畏惧兵锋是常情,如今主动前来,无论心意轻重,皆是民心初附之兆,不可轻慢。”
“石勇,你去安排一下,他们带来的东西,按市价折了银钱,塞还给他们,就说是朝廷犒赏他们的。”
石勇领命而去。
旁帐之中,几位须发皆白、衣衫褴缕的老者正忐忑不安地站着,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他们带来的那些“犒劳品”就放在脚边,更衬得他们局促不安。
见陆临川和郑杰进来,几位老者慌忙就要下跪。
陆临川快走两步,虚扶一下:“诸位老丈不必多礼。”
一位看起来最年长的老者,颤斗着声音道:“不敢,不敢……小老儿们……是代表周边几个村子,来……来感谢青天大老爷,感谢军爷们……为我们除了雾灵山那伙天杀的强盗啊……”
说着,老者眼圈一红,竟哽咽起来:“这些年……我们可被他们害苦了……粮食、牲口、甚至……甚至家里的闺女……呜呜……”
他这一哭,其他几位老者也纷纷抹起眼泪,诉说起这些年的苦楚。
陆临川静静听着,不时温和地安慰几句。
等老者情绪稍定,陆临川才道:“剿匪安民,本是朝廷分内之事。”
“往日官军不力,让乡亲们受苦了。”
“如今匪患已除,诸位可以安心回乡,重整田亩,好生过日子。”
“如今山中还有一些零散溃匪,或许藏匿山林。”
“诸位回去后,可告知乡邻,若发现形迹可疑之人,可报知官府或大营,自有赏钱。”
“但亦不可私自报复,以免生出事端。”
老者们连连点头:“晓得,晓得……多谢大人提点……”
想了想,他话锋一转:“小老儿们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
陆临川一愣,心道恐怕这才是他们今日前来的真正目的:“老丈请说。”
一位老者斟酌着词句,良久才道:“启禀大人,前两日,有几位军爷……到我们村来采买……采买些吃食。”
“本来……本来是好事,村里也尽力筹措了。可是……可是……”
他哽咽了一下:“可是他们其中一人,无意中瞧见了村东头李老栓家的闺女……那孩子才刚满十五,吓得躲进了柴垛,可还是……还是被他们硬拖了出来,说是……说是请去营里帮厨,给……给银钱……”
“李老栓上去拦,被推了个跟头,腿都摔断了!”
“他们骑着马,带着人就走,至今……至今都没见回来啊大人!”
老者扑通一声跪下了,老泪纵横:“求青天大老爷开恩,那孩子是家中的独苗,就指着这个闺女养老送终啊……这要是……这要是……可叫他怎么活,我们村子……我们村子心里都堵得慌啊!”
郑杰在一旁听着,额头上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心里破口大骂。
这是哪个王八蛋营里的蠢货干的好事?
陆学士三令五申严明军纪,这才刚打胜仗就出这种篓子,这不是找死吗?!
他偷偷看向陆临川,果然见他面色阴沉,眼神里的寒意让他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陆临川没有立刻发作。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搀扶起跪地的老者:“老丈请起,咱们入内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