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大门在刺耳的“吱嘎”声中,被缓缓推开,露出了门外严阵以待的官军数组。
没有欢呼,没有喧嚣,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和沉默。
坐山虎走在最前面,他卸去了甲胄,只穿着一件脏污的布衣,五花大绑,绳索深深勒进他虬结的肌肉里。
在他身后,是垂头丧气、面如死灰的土匪头目们,同样被绳索串联着。
再后面,便是黑压压、蹒跚而下的土匪降众,以及搀老扶幼、哭声压抑的妇孺。
陆临川跨坐马上。
石勇、郑杰、范毅等将领勒马立于其身后左右,皆甲胄鲜明,神情肃穆。
数名书记官在一旁设下桌案,准备登记造册。
降俘的队伍漫长而缓慢。
每当有土匪头目经过陆临川马前,都会被两旁如狼似虎的官军士兵勒令跪下,由书记官大声喝问姓名、籍贯、在匪帮中担任何职,然后登记在册,再由士兵引导至后方早已划分好的局域集中看管。
郑杰看着这绵延不绝的人流,对身旁的范毅道:“看来此番……你我总算能戴罪立功了。”
就在这时,降俘队伍中突然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一个衣衫褴缕、抱着婴儿的妇人,或许是因为连日的饥饿和恐惧,脚下猛地一软,惊呼一声向前扑倒。
她怀中的婴儿受到惊吓,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周围的官军士兵立刻警剔地握紧了兵刃,上前一步。
那妇人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疼痛,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为手脚发软而再次跌倒,只是下意识地将哭嚎的婴儿紧紧护在怀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想象中的呵斥甚至刀枪加身。
附近的降俘们也一阵骚动,脸上露出兔死狐悲的恐惧。
预想中的打骂并未到来。
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伸了过来,并非拉她,而是稳稳地托住了她怀中的婴儿。
妇人惊愕地睁开眼,只见那位端坐马上的年轻统帅,不知何时已下了马,正站在她面前,将她的孩子接了过去。
整个场面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
陆临川抱着那啼哭不止、瘦小得可怜的婴儿,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从怀中取出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糖饴——这原本是他熬夜处理军务时用来提神的小东西,用手指沾了一点,轻轻抹在婴儿的嘴唇上。
婴儿咂咂咂咂嘴,奇异的甜味暂时压过了恐惧,哭声竟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细微的抽噎。
陆临川语气平淡地对旁边的士兵吩咐道:“去告诉后面负责分发粥食的人,遇到带幼儿的,先匀一碗薄粥给他们。”
“是,大人!”士兵立刻领命而去。
那妇人如梦初醒,抱着孩子,猛地磕下头去,泪流满面,哽咽着说不出话。
周围的降俘们看着这一幕,眼中的恐惧和麻木似乎消散了一点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茫然,也有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光。
陆临川不再多言,翻身上马,恢复了之前的冷峻,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温情从未发生过。
但这一切,都被身后的将领和周围的官兵、降俘看在眼里。
登记工作继续,但气氛似乎悄然发生了一丝变化。
降俘们的配合度似乎更高了,而官军士兵对待他们也少了几分之前的粗暴。
……
受降过程持续了整整一日。
当最后一名降俘被引导进入临时划出的巨大营区,并由重兵层层看守起来后,天色已然近黄昏。
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
各部将领正在向陆临川汇报最终的统计结果。
“……共计接收降俘及妇孺,七千六百四十二人。”石勇声音洪亮,报出了最终数字,“其中,原匪首坐山虎及大小头目四十七人,已单独严密关押。”
“青壮降兵约两千千三百人,其馀皆为老弱妇孺。”
陆临川点点头,目光转向范毅:“泰宁伯,给密云县的公文,发出了吗?”
范毅立刻拱手:“回大人,巳时便已派快马携钦差关防文书送往密云县衙。”
“严令其知县立刻筹措民夫、粮秣、医药,并派遣干吏前来接收安置这些妇孺。”
“恩。”陆临川沉吟片刻,“京营伤亡抚恤、嘉奖名单,核实得如何?”
这次是郑杰上前:“已初步核实完毕,正在做最后核对,明日便可张榜公示。”
“好。”陆临川环视众将,“此番剿匪,诸位辛苦。匪患已平,首恶已擒,然善后之事,关乎朝廷颜面,关乎此地长久安定,丝毫不可懈迨。”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石勇。”
“末将在!”
“虎贲卫负责外围警戒及降俘营看守,绝不可出现任何骚乱或逃脱事件。”
“尤其是单独关押的那些头目,给我看好了,他们都是要押送京师,明正典刑的重要人犯!”
“末将遵命!必不出纰漏!”石勇沉声应道。
“燕国公,泰宁伯。”
“末将在!”郑杰和范毅齐声应道。
“京营士卒,负责维持营区内部秩序,协助分发饮食,管理降俘。”
“是!”两人领命,但脸上都露出一丝难色。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繁琐且容易出事。
陆临川看出他们的顾虑,淡淡道:“待密云县派人接手部分妇孺,你们的压力便会减轻。”
“在此之此,若出了乱子,唯你二人是问。”
郑杰、范毅心中一凛,连忙躬身:“末将定当竭尽全力!”
诸将领命纷纷离去,帐内只剩下陆临川和几名内核亲卫。
他走到帐口,望着远处被火把照得通明的降俘营区。
那里人影绰绰,哭声、喊声、呵斥声隐隐传来,与这片土地的寂静山林格格不入。
一场军事上的大胜,只是开始。
如何将这场胜利转化为政治上的收益,如何妥善处理这数千张嗷嗷待哺的嘴,如何让这片土地真正恢复安宁,考验的才是真正的执政之能。
此外,还要继续派兵去剿灭其馀地方的小股土匪。
这事不急,也不难,可以交给手下的人去做。
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明。
密云县的那位知县,恐怕不会那么痛快地接这烫手的山芋。
朝中的某些人,或许也正在等待着看他如何处置这“功高震主”和“尾大不掉”的难题。
夜风吹过,带着降俘营那边传来的复杂气味。
陆临川转身,走向书案。
案上,还有厚厚一叠需要他批阅的文书,以及那份要发往京师的、详述战果及下一步安排的捷报。
……
两日后,密云知县赵德安,带着几十名衙役民夫,以及十几车勉强凑出来的糙米和少量药材,磨磨蹭蹭地来到了联军大营。
赵德安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官员,面团团的脸,留着两撇精心修剪的胡须,眼神里透着惯常的圆滑。
他一进大营,便被那肃杀的气氛和远处黑压压的降俘营规模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愈发殷勤,却也更加勉强。
中军帐内,陆临川并未给他太多寒喧的机会:“赵知县,本官文书中所言,你可都明白了?”
赵德安连忙躬身,擦着额角的细汗:“下官明白,钦差大人神威盖世,一举剿灭雾灵山巨寇,为地方除一大害,下官敬佩万分!”
“这安置妇孺之事,本是地方分内之责,下官自当尽心竭力……”
“既如此,人,你现在就可以开始接收甄别。”陆临川打断了他的表忠心,直接指向帐外,“我已令麾下将领配合。”
“凡查明确系被掳掠上山或为匪眷并无大恶者,登记造册后,你便即刻安排人手,或遣返原籍,或于你密云县境内妥善安置。”
“所需钱粮,你先从县库支应,事后本官自会行文户部,论功行赏之时,一并为你请拨。”
赵德安一听“县库支应”四个字,脸顿时苦了下来,支支吾吾道:“大人明鉴,非是下官推诿,实在是密云小县,地瘠民贫,连年也有征派,这县库……实在是空空如也。”
“骤然要安置这数千人,这钱粮、医药、民夫……下官便是砸锅卖铁,也、也难以为继啊。”
他偷偷抬眼觑了觑陆临川的脸色,见对方并无动怒迹象,只是静静听着,便又大着胆子补充道:“况且……大人,这些毕竟是从贼之人,其中良莠不齐,若安置在县内,万一再有反复,或者与本地百姓滋生事端,下官这顶乌纱帽丢了事小,恐姑负朝廷、姑负大人信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