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驱散了夜的寒意,却也彻底照亮了山下那片修罗场的全貌。
硝烟未散,血腥气混合着焦糊味和泥土的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
尸骸枕借,伤者的呻吟与垂死的哀鸣低低回荡,破损的兵刃、旗帜散落一地,暗红的血液浸透了焦黑的土地,汇聚成洼,触目惊心。
“……我军无人阵亡,轻伤三十二人,多为最后驱赶残敌、短促接战及捆绑俘虏时所致,皆无大碍,休养旬日即可痊愈。”石勇的声音洪亮,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自豪。
无论京营还是虎贲系,将领们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欣喜。
如此大捷,自身伤亡竟微乎其微至此,简直是梦幻般的战果。
石勇继续禀报:“匪寇方面,初步清点,阵亡四百馀,伤者逾七百,其中重伤约三百,已俘获千馀人。”
“其馀土匪,趁夜色混乱,溃散入周边山林,难以追剿。”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非夜间视野不清,火铳弩箭难以精准狙杀,加之溃兵四散,应能取得更大战果。”
“不过,经此一役,匪寇主力已十去七八,元气大伤。”
即便是这样的战果,也足以让众将心潮澎湃。
郑杰激动得胡须都在微颤,连声道:“好,好,好。”
“大人用兵如神,真乃武曲下凡。”
“末将……末将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话发自肺腑。
数日之前,他还在担忧前途性命,今日却已置身于一场空前大捷之中,自身几无损伤。
这反差尤如云泥,怎能不让他对陆临川心服口服?
其他京营将领亦是如此,看向陆临川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一个好的主帅,不仅能打胜仗,更能最大限度地保全麾下儿郎的性命。
对于这些普通军将和士卒而言,后者往往比前者更为重要。
陆临川对于战果似乎并不意外,点头道:“吩咐下去,好生救治我方伤者,阵亡者厚恤其家。”
“匪寇伤者,亦给予包扎,勿令其即刻毙命。”
“俘虏严加看管,死者就地掩埋。”
“战场尽快打扫干净。”
“得令。”
命令传下,联军士卒们干劲十足地行动起来。
掩埋尸体,收缴战利品,看押俘虏,清理战场。
回营之后,稍作休整,陆临川再次升帐议事。
众将精神斗擞,分列两侧,静候指令。
一员京营副将率先出列,抱拳道:“大人,我军新胜,气势如虹。”
“匪寇新败,士气低迷,已成惊弓之鸟。”
“末将以为,当乘胜追击,即刻点齐兵马,猛攻山寨。”
“只需一日,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这话立刻引起了不少将领的附和。
“是啊大人,一鼓作气,拿下山寨。”
“匪首已是瓮中之鳖,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
群情激昂,皆欲毕其功于一役。
然而,陆临川却缓缓摇头:“不必了。”
帐内顿时一静,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陆临川道:“匪寇主力尽丧,困守孤山,内无粮水之继,外无援兵之望,已是死地。”
“此时强攻,固然可下,然困兽犹斗,必做垂死挣扎。”
“山寨险峻,仰攻艰难,我军纵胜,亦要付出不必要的伤亡。”
“昨夜之战,是为歼其主力,摧其胆魄。”
“目的已然达到,如今,攻心为上。”
“攻心?”众将若有所思。
“不错。”陆临川继续解释,“其部众早已人心惶惶,经此惨败,更无战意。”
“其中多数,不过是为生计所迫或被裹挟从贼的愚民莽夫,与坐山虎等积年悍匪并非一心。”
“此刻,只需稍加引导,其寨不攻自破。”
众将闻言,皆心悦诚服,再无异议,齐声道:“大人英明。”
陆临川随即开始部署剿匪的最后一步计划。
“其一,从俘虏中择其伤轻、胆小者,给予饮食,加以训诫,然后放归山寨。”
“令其带话回去:朝廷天兵,只诛首恶坐山虎及少数顽抗头目。”
“其馀胁从者,只要幡然醒悟,弃械投降,一概不究。”
“若能擒获首恶或献寨立功者,非但无罪,反而论功行赏。”
“其二,各部严防死守,将所有下山隘口、小路彻底封锁,许出不许进。”
“出来投降者,严加盘查后集中看管,若有试图突围或偷袭者,格杀勿论。”
“其三,”陆临川看向郑杰和范毅,“京营士卒,即刻开始,就地伐木取石,扩建营地,紧急修建可容纳数千人的战俘营。”
“降者日众,不可使其散漫无拘,须集中管束,以防生变。”
命令一条条清淅明确,众将领命,纷纷下去安排。
帐内稍空,陆临川揉了揉眉心,露出一丝沉吟。
还有一个棘手的问题极待解决。
范毅心思细腻,见状上前一步,低声道:“大人,可是在为山上那些即将投降的匪众家眷安置之事烦忧?”
“数千老弱妇孺,我军乃征战之师,实无暇亦无力长期看管供养。”
陆临川抬眼看他:“泰宁伯有何高见?”
范毅拱手道:“此地隶属密云县辖制。”
“安顿百姓,本是地方官府职责。”
“可否由大人行文,命密云知县派遣得力干吏,抽调民夫,前来接管这些妇孺,甄别身份,妥善安置?或遣散归乡,或就地编户,总好过由我军羁縻。”
陆临川颔首:“甚好,此事便交由你去办。”
“即刻起草文书,以钦差督师名义,严令密云知县接文后即刻办理,不得延误。”
“末将领命。”范毅应下。
“还有。”陆临川补充道,“另拟一份捷报,详细呈报此次战果,送往京师陛下御前。”
“同时,将我军下一步方略及需地方配合之事,一并禀明,请朝廷知悉备案。”
……
与此同时,雾灵山寨。
火把有气无力地燃烧着,映照着一张张惨淡灰败、惊魂未定的面孔。
短短十馀日光景,攻守之势易形,堪称两级反转。
先前虽被断水烧山,骚扰不断,但主力尚存,心中总还存着一份凭借山险顽抗到底的侥幸。
如今,昨夜倾巢而出的雷霆一击,换来的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惨败,将最后一点心气也彻底打没了。
山寨之内,真真是愁云惨淡,哀鸿遍野。
失去儿子、丈夫、父亲的痛哭声从各个角落传来,压抑而绝望。
土匪终究是乌合之众,打顺风仗时固然凶悍,一旦遭遇难以理解的惨败,组织纪律性远逊正规军的弊端便暴露无遗。
人心散了,队伍便再也不好带。
一个头目冲进大厅,声音带着哭腔:“大当家……清点……清点出来了……”
坐山虎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喉结滚动,嘶声道:“说。”
“……下山的弟兄,三千多人……回来的不足一千……二当家他也没见着,不知道是折在外面了,还是……”那头目不敢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