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对刘建军那所谓的“流水线”作业很感兴趣。
薛讷很准时的将那八百高丽俘虏送来了,刘建军则是将他们分成了五十个组,每一组十到二十个人不等,然后交代每一组固定打造某一个型状的部件。
李贤看过那回回炮的模型,所以知道有的人是打造的基座,有的人是打造的那长长的抛射臂,但更多的是李贤不认识的小巧且精致的零件,有的像某种卡扣,有的则是某种环状木条。
李贤觉得单单看这些零部件都让自己头晕目眩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当鸭绿水的水面冻出一尺来厚的冰层时,第一架回回炮终于在硝石矿场东侧的谷地中组装完成。
那是一个庞然大物,单单那木质基座就有近三丈高,长长的抛射臂更是由数根精心挑选的硬木复合捆绑而成,粗壮得需要两人合抱,抛射臂的一端是巨大的铁制挂钩和特制的强化皮兜,另一端则连接着一个看起来沉重无比的巨大配重箱,无数复杂的绳索、滑轮和铁制构件将各个部分紧密相连。
刘建军围着这个大家伙转了好几圈,这里敲敲,那里看看,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基本的静态测试都过了,结构强度应该没问题!贤子,有没有兴趣,咱们现在就试试这家伙的斤两?”
李贤看着跃跃欲试的刘建军,心里也对眼前这个庞然大物有些好奇,但思索了一会儿还是问道:“要叫上薛将军一起吗?”
薛讷毕竟还是大力支持了回回炮的建造,李贤觉得这种重要的时刻,还是叫上他一起的好。
“早就叫上了,都在来的路上了!”刘建军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李贤“噢”了一声,但随后,又反应过来不对劲,瞪着刘建军问道:“你都叫上了薛老将军,还问我做什么?”
刘建军咧嘴一笑:“这不是知道你不会拒绝我么,象征性的问一下。”
李贤又是恼怒的瞪了他一眼。
但这会儿,刘建军已经朝着那个大家伙走了过去,对站在旁边负责调试机器的士兵问道:“检查完毕了吗?”
“回参军,所有连接处、卡榫、绳索都已反复检查三遍,确认无误!”士兵大声汇报,脸上带着紧张与兴奋。
刘建军点了点头,又亲自走到那巨大的配重箱旁,用力推了推,看起来是在确认装载的配重石块已经固定牢靠。
也就是这时,谷地入口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薛讷一身戎装,披着厚重的毛皮大,在几名亲兵的护卫下,策马疾驰而来。
他显然是一接到消息就立刻赶来了,脸上还带着一丝匆忙的痕迹。
“薛将军!”李贤和刘建军连忙迎了上去。
薛讷利落地翻身下马,目光第一时间就看向了谷地中央那架庞然大物。
他仰着头,看着那近三丈高的基座和粗长的抛射臂,眼中闪过一丝震撼:“这便是————回回炮?比老夫想象中————还要庞大得多。”
“薛将军,来得正好!”刘建军脸上带着笑容,“万事俱备,就等您来亲眼见证这第一炮了!”
薛讷收回目光,神色也随之恢复平静,点了点头:“如此,老夫便拭目以待了。”
刘建军拍着胸脯保证:“将军放心!静态测试和结构验算都过了!现在就差这临门一脚,看看它到底能把这石头扔多远,扔多准!”
说着,刘建军便转身下令道:“装填!准备试射!”
随着刘建军下令,回回炮旁边早就准备就绪的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
四名膀大腰圆的装填手利用撬棍和绳索,将一块近三百斤重的青黑色巨石缓缓滚入放置在地面的特制皮兜内。
这时,其中一个装填手大声汇报道:“装填完毕!”
李贤目光看向那皮兜,似乎是用数层厚牛皮浸以某种油脂反复捶打而成,边缘用粗大的铁环加固,连接着数股绞合在一起的牛筋绳索,看上去异常牢固。
李贤又注意到薛讷看到那石块时,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很明显,他带兵多年,深知人力之限,如此重量的石弹,若是用传统投石机,非数十人乃至上百人合力拉拽不可,绝无可能象现在这般,仅靠寥寥数人便能完成装填。
“上弦!”刘建军再次下令。
接着,李贤便看到站在绞盘旁边的士兵开始推动绞盘,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响起,架设在基座上的那些滑轮组开始转动,连接在抛射臂尾部的那个巨大配重箱,也被缓缓提了起来。
箱体显然极为沉重,绳索绷得笔直,木质框架在重压下发出沉闷的响声,象是随时都要崩断似的。
李贤看着那被越提越高的配重箱,下意识的后退了好几步。
这东西,要是掉下来,恐怕会砸死一群人。
但很快,配重箱便被提升到了接近垂直的最高点上,这时,一名士兵迅速将一根粗大的铁制卡销猛地推入预定位置,发出“咔哒”一声清脆而坚实的锁死声。
然后高声汇报道:“上弦完毕!”
李贤不由自主的看向了那只配重箱,它安静的悬在高处,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这时,刘建军再一次上前,仔细检查了卡销、抛射臂轴承以及几个关键连接处,确认万无一失后,这才转身看向李贤和薛讷:“薛将军,殿下,请再退后些,捂住耳朵。”
李贤闻言,又后退了好几步。
这时,刘建军对着操作士兵用力一挥手臂,喝道:“放!”
金属撞击的脆响格外刺耳,那根粗大的卡销被猛地抽离。
下一刻,地动山摇。
“轰隆—!!!!!!”
配重箱带着无可匹敌之力,以雷霆万钧之势轰然下坠,砸在地上,发出恐怖的声响。
那根需要两人合抱的粗壮抛射臂,也以前所未有的恐怖速度猛地扬起,撕裂空气,发出一种鬼哭神嚎般的尖锐呼啸,仿佛要将天空都撕开一道口子!
迅雷不及掩耳!
固定在皮兜中的三百斤巨石,被这股非人般的巨力狼狠甩出,如同被神明投出的灭世陨石,带着低沉却穿透力极强的破空声,以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向着远方那片作为靶标的荒坡而去!
李贤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是难以形容的震撼。
“铿!”
轰天雷虽然声势惊人,但它太快了,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甚至让人反应不过来,所以相比于眼前这数百斤的巨石被抛出去,反而显得不够震撼了。
如此体积、如此重量的物体,却能以这般恐怖的速度被投射出去,那巨石在空中飞行的轨迹,在他眼中仿佛被无限拉长,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感。
巨石在空中划过的短暂时间,对于谷地中的众人而言却无比漫长。
最终,在所有人紧张到极致的目光注视下,那巨石精准地、毫无偏差地命中了远方山坡上那块作为靶标的、房屋般大小的巨岩!
“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猛然炸开。
李贤甚至忍不住一个跟跄,即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强烈的震动感依然如同涟漪般从脚下清淅传来!
举目望去,远方山坡上烟尘如同巨大的蘑菇云般冲天而起,遮天蔽日。
待得那浓厚的烟尘在寒风中稍稍散去,眼前的一幕让所有目睹者,包括久经沙场的薛讷,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片被作为靶标的局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掌狠狠拍击过!
之前那块房屋大小的巨岩,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地只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凹坑,凹坑周围,是呈放射状向外爆裂、飞溅的无数碎石,最大的碎片甚至崩出了近百丈远,将附近一片枯树林砸得一片狼借!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才有传令军大声汇报道:“报!将军!殿下!石弹————石弹落点距发射基座一百五十二丈!直接命中靶心!巨岩已彻底粉碎!溅射碎石最远波及近百丈!落点局域————已无完整地面!”
“一百五十二丈?!”
这一次,连薛讷都忍不住低呼出声。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死死盯在刘建军身上,那眼神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复杂。
“刘————刘参军。”
“恩?”刘建军依旧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仿佛只是随手丢了一块小石子似的。
薛讷却并未继续对刘建军说,而是转身朝着身旁的亲兵喝令道:“传本将军令!自即刻起,此谷列为营州最高绝密禁地!加派三倍————不!五倍兵力!昼夜不停,交叉巡逻看守!擅闯者,无论身份,无论缘由,无需请示,立斩无赦!”
那亲兵立马高声应答:“喏!”
薛讷这才看向刘建军,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刘参军!本都督现在授予你营州行军副总管之权,节制一切与回回炮相关事宜!人力、物力、财力,营州所有资源,任你调用!若有阻挠拖延者,你可先斩后奏!”
刘建军还没开口,薛讷已经上前一步,几乎与刘建军面对面,接着说道:“开春之前!老夫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给老夫再造出至少十五架这样的回回炮出来!少一架,老夫唯你是问!”
刘建军咧嘴一笑,问道:“大棒打完了,薛老将军总得给下官一颗甜枣吧?”
刘建军的插科打浑,让薛讷一阵哭笑不得,但随后,他面色一肃,说道:“若能超额完成,此战首功,老夫亲自为你向朝廷请功!”
这次,刘建军的脸上没有了嬉皮笑脸,他深深地看了薛讷一眼,然后说:“错,此战首功,乃是沛王殿下。”
薛讷回去了。
整个谷中只剩下负责拆解回回炮的士兵,和李贤、刘建军二人。
刘建军坐在一块石头上,嘴角带着一抹古怪的笑意盯着那些拆解回回炮的士兵。
李贤想了想,坐在他旁边,问:“这就算结束了?”
石头有点冰冷,哪怕隔着厚厚的棉裤,依旧让李贤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腚部直蹿脑门。
“差不多吧,把国内城拿下来就完事了。”
李贤沉默了一会儿。
他当然明白薛讷临走前和刘建军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亲自为他和刘建军向朝廷请功,也就意味着薛讷已经彻底站队在自己这边,甚至愿意为刘建军创造一个入京的条件。
这是他投诚的筹码一若刘建军赴京后真做了什么事,薛讷也脱不了干系。
至此,薛讷算是彻底绑在了自己这条船上。
“洛阳又有消息了。”刘建军忽然说。
“恩?”李贤惊讶。
这些天刘建军都在忙回回炮的事,没想到他竟还有空关注洛阳。
“和显子有关————”
刘建军的语气有些沉重,让李贤心里下意识一紧,追问道:“显弟————他怎么了?”
“李重润和永泰死了。”
刘建军一句话就让李贤彻底愣住。
李重润是自己的侄儿,永泰是自己的侄女,都是显弟的子女。
他们————怎么会死?
“怎么回事?”李贤急忙抓住刘建军的骼膊追问。
“还是和二张有关,李重润和妹妹、妹夫私下议论二张兄弟出入宫廷参与朝政的事,可能言辞有些不屑,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二张那里去了,这俩兄弟就一起找你母皇那老娘们儿哭诉————”
李贤心里一紧,问:“然后呢?母皇就杀了重润侄儿?”
他没想到洛阳竟然已经酷烈至此!
李显如今可是太子,重润便是正儿八经的皇太孙,竟会因为如此小事丧命,难怪刘建军说洛阳要比北疆危险千万倍。
“那倒没有,那老娘们儿没那么丧心病狂。”刘建军摇了摇头,语气带上了一些惋惜,道:“那老娘们儿虽然从不允许别人挑战她的权威,但那毕竟是她亲孙子孙女,所以她只是把显子叫去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让他回家好好教训孩子。”
李贤皱眉道:“那————重润侄儿他们又是怎么死的呢?”
“坏就坏在显子这边了。”
刘建军又叹了口气,道:“显子当初被幽禁在房州那么久,心疾估计还没祛除干净,一听武曌那老娘们儿这么说,他就慌了,哪儿敢再触怒那老娘们儿?
“人被逼急了就会失去理性,干脆就直接下令赐李重润和永泰自尽了。”
李贤听完愣在了原地。
李重润和永泰————竟是被显弟下令自尽的?
他心底升起一阵荒唐,但随后,又是浓浓的悲哀。
都说虎毒不食子,显弟得是被逼到什么地步,才会下令让自己的一对儿女自尽呢?
这时,刘建军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觉得无论是二张兄弟还是你母皇那老娘们儿,一开始都没有真想把这几个年轻人怎么样,二张只是不想让别人欺负他们,你母皇那老娘们儿在气头上,也只想让儿子好好教训一下孙子孙女,但是对显子来说,可就不一样了————”
李贤面色沉重的摇了摇头:“别说了————我懂。”
显弟太苦了。
相比于自己有刘建军相伴,他身边无依无靠,连个倾吐心声的人都没有。
“还真不能不说。”刘建军摇了摇头,道:“这俩人现在已经招惹到咱们头上了。”
李贤一愣,疑惑的看着他。
“他们盯上长安的棉花产业了。”刘建军顿了顿,接着说道:“棉花生态园是个香,产出的棉布也是市面上最畅销的,所以,这俩人就盯上了,但因为雍州有老刘这么个雍州长史在,所以他们也不好直接插手。
“于是,这俩兄弟就想让他们的弟弟张昌期来当雍州长史,只要雍州归他们管了,棉花生态园自然也就落入他们手中了。”
李贤心里一紧,问道:“然后呢?”
“暂时没成功。”
刘建军摇了摇头,直接说了结论,“朝中毕竟有咱们那么些人,狄仁杰也不是吃素的,他扒出了张昌期当初在岐州当刺史,把当地弄得乌烟瘴气的证据,然后让魏元忠出面,并以此作为借口,说昌期少年,不闲吏事”,最后这事儿就没成。”
“魏元忠也是咱们的人了?”李贤惊讶。
“暂时还不是。”刘建军没好气的看着李贤,说:“这人现在是任太子左庶子,东宫官僚,算是显子的人,狄仁杰顺手用了一下,算是没暴露自己。”
李贤释然的点了点头。
刘建军又说道:“但也因为这事儿,魏元忠现在也被二张兄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了————”
他顿了顿,反问:“贤子,你有没有觉得这一幕有点眼熟。”
李贤点头,他当然觉得眼熟。
当初的冯小宝,就是这样一点点变成众矢之的的。
“现在朝中已经有了一股声音,他们想要象当初推翻冯小宝一样的推翻二张兄弟————”刘建军顿了顿,忽然严肃的看向李贤,道:“所以,这时候如果谁能领导这股力量,谁就能众望所归。
“贤子————国内城,必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