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攻城
营州城的冬季在酷寒难耐中度过。
李贤也终于知道薛讷为何会如此看重棉花以及棉布了。
北地的冬天太冷了。
房屋上倒悬着数尺长的冰锥,每日清早都需要有人专门将它们敲下来,否则这些冰锥坠落下来刺中人,后果就不堪设想。
最让李贤难忘的,还是每日睡觉前一道必不可缺的手续一检查门窗有没有关紧。
这种关紧不只是字面上的关紧,甚至严苛到要检查门窗有没有漏风缝隙,否则,夜里那些寒风就会从那些细小的缝隙里钻进来,象是刀子似的刮在人脸上。
人群聚居的地方尚且如此,营州城外就更是可怖了。
白狼水早已失去了奔腾的势头,河面被厚达数尺的坚冰封锁,昔日轰鸣的水力纺机也早已沉寂。
棉花工坊因此停工,整个营州城仿佛都在这酷寒中放缓了节奏,唯有军营中的操练和巡逻从未停歇。
在这种天气里,一件厚实暖和的棉衣,对于戍边的将士而言,不仅是温暖,更是性命攸关的保障。
但好在,这个冬天过去了。
并且,严寒并未冻结战争的脚步,反而成了最好的掩护。
这个冬天,在硝石矿场东侧那片谷地中高丽人夜以继日的劳作下,刘建军负责的回回炮建造,终于如期完成了薛讷定下的目标。
甚至,还多出了三架。
刘建军说这还是原材料耗尽了的原因,否则以这种流水线作业法的效率,就算是再造出五架来也不成问题。
除了回回炮外,雷霆卫的操练也效果喜人。
即便是李贤这个外行人,也能看出这群由棉花工坊职工转变而来的士兵,眼神里多了许多边军老卒才有的锐利与沉稳。
他们欠缺的,仅仅是一场真正的战火洗礼罢了。
最让李贤惊讶的还是刘建国。
虽然刘建军说过刘建国年纪还小,有犯错和后悔的机会,言语里似乎笃定了刘建国会放弃似的,但让李贤没想到的是,刘建国竟然也咬着牙跟上了大部分训练。
原本刘建国的个头相比于同龄人略高,但身形较瘦,可现在一个冬天过去,他身上被练得多了许多腱子肉,看起来轮廓硬朗了几分,竟还颇有几分矫健的模样了。
寒冬的最后一丝寒意被逐渐温暖的春风驱散。
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清晨,鸭绿水的冰层悄然碎裂,原本坚固得甚至能跑马的冰层碎裂、消融,大块大块的浮冰从水面淌过。
营州城内外,被压抑了一整个冬天的活力重新进发出来。
但比自然万物复苏更快的,是战争机器的全力开动。
筹备了一个冬天的营州城,粮草、箭矢、营帐、攻城器械————无数的物资从仓库中调出,由辅兵和征调的民夫运往前线集结地。
因为这场战争关系着薛讷能否为自己邀功,所以李贤这个粮械监运副使,也终于正儿八经地上任了。
这次,薛前虽然同样被薛讷安排来协助自己,但和上次攻打乌骨城不同的是,这次的协助,是真正意义上的协助。
李贤有什么拿不准的可以请教薛前,但涉及到具体的实施方案,都需要由李贤亲自下令方可执行。
李贤原本还有些紧张,但刘建军却这样说:“薛前又被派来打下手了,你想干啥,就事无巨细的都先问问他呗,反正又不要钱。”
李贤哑然失笑,但同时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也对,薛讷又没说自己不能一直问。
但当他自光望向东南方的时候,那一丝轻松又被紧张所取代。
那个方向,是鸭绿水,是国内城。
这一日,薛讷再次升帐,所有高级将领,包括李贤、刘建军,以及调任雷霆卫的薛前,齐聚一堂。
没有多馀的寒喧,薛讷直接切入主题:“斥候最新回报,鸭绿水上游冰雪加速消融,水量大增,马蹄谷水坝压力已近极限,爆破时机,就在这三五日内!”
——
帐内气氛瞬间肃杀。
薛讷手指点在沙盘上国内城的位置:“洪水一泻,便是总攻开始之时!各军务必在三日内,抵达缺省攻击位置,隐蔽待命!
“沛王殿下。”
“薛将军!”李贤肃声抱拳。
薛讷指向鸭绿水西岸,唐军一侧,道:“此战,你率领所有回回炮,并辅兵五百,于总攻之夜前,秘密运动至此处缺省阵地,待马蹄谷水坝爆破,洪水冲击国内城半个时辰之后,对准国内城临江城墙及城内疑似兵营、衙署局域,进行间歇性轰击!”
李贤一愣,迟疑道:“回回炮————不参与东面攻城?”
李贤心里有些奇怪,在他看来,回回炮这样的大杀器用在正面战场上,造成的杀伤才是最大的,放在鸭绿水这一侧,会不会有些大材小用了?
对待李贤,薛讷很有耐心的解释道:“洪水冲击国内城,城内守军必然慌乱,注意力集中于抢救临江工事、堵塞缺口,此时,殿下若是以回回炮猛攻,高丽人必然以为我军主力正借着水势猛攻其临江一面!
“况且,回回炮操作便捷,五百辅兵便能发挥五千士卒操作传统投石车的效果,更能让高丽人放松警剔!
“如此,便能吸引更多守军增援江防,为东面主攻部队缓解压力。”
这时,刘建军也凑了过来,小声说道:“最关键还是安全,你在鸭绿水这一边,鸭绿水就是最天然的防护带,高丽人的远程武器鞭长莫及,又不可能在鸭绿水暴涨之际渡江过来,所以没人能威胁到你。
“说白了,老薛还是不愿意让你涉险。”
李贤这才恍然,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薛讷显然没听见刘建军说了什么,还在接着说道:“此举,旨在以最小的代价,造最大的声势,让高丽主帅坚信我军主攻方向就在江边————”
这时,刘建军又拿肩膀撞了撞李贤,李贤这才回过神来,立即抱拳肃声道:“末将领命!”
薛讷赞许地点头,随即目光转向刘建军与薛前,“而真正的杀招,在东面!”
他的手指重重落在国内城东门外那片相对平缓的局域:“刘副总管,薛前!
待江水破城,敌军注意力被西岸回回炮吸引之时,你二人率领雷霆卫全体,协同我营州城主力的八千精锐,趁夜色掩护,直扑东门!”
薛前作为军伍之人,向来习惯了服从命令,当即便高声应道:“末将领命!
”
而刘建军脑瓜子转得快,估计他在薛讷下令的时候就想明白了薛讷此举的意义,当即也是抱拳道:“末将领命!”
随后,薛讷看向其他众人,肃声道:“此战关键在于时机把握!水攻乱其心,西岸炮击牵其兵,东面主力则雷霆一击,一举破城!
“其馀各部,皆随本将出征,紧密配合,不得有误!”
“谨遵将令!”众将轰然应诺。
三日后,深夜。
李贤面色平静的立于鸭绿水西岸一处高坡之上,身侧是那十九架被伪装好的回回炮,五百辅兵静默地守在各炮位旁,只能听到江水奔腾的咆哮声。
在会议结束当天,营州城便开始运作了起来,李贤负责的这一块主要是回回——
炮的运输和组装,相对简单,至于鸭绿水上游的爆破工作,和国内城东面战场的具体规划,李贤就不是太清楚了。
此刻,他的心绪远不如表面看起来平静。
此地位置虽然安全,但李贤想到对岸即将爆发的惨烈厮杀,又不免的为刘建军担忧起来。
他也是头一次投入正式的战场,会不会怯场?
“殿下,时辰快到了。”身旁一名负责与马蹄谷连络的校尉低声提醒,打断了李贤的思绪。
李贤回过神来,目光立马望向鸭绿水的方向。
此时夜色正浓,月明星稀,李贤通过江面那些粼粼折射的波光,能看出鸭绿水依旧平静。
但很快—
“轰隆!!!”
一阵沉闷至极、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巨响,从远处传来。
李贤分辨不清那声音来自多远之外的上游,但那声音连绵不绝、仿佛山石崩塌轰鸣。
来了!
洪水来了!
几乎在巨响传来的瞬间,李贤便感觉到脚下的大地传来了细微的震颤!
紧接着,原本还算平稳的鸭绿水,如同被激怒的巨兽,水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上涨,低沉的咆哮声转瞬间变得高亢!
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断裂的树木、冰块,还有从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化作一道势不可挡的浊流,向下游猛扑而去!
李贤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目光死死盯住对岸那座在夜色中沉寂的巨城。
来了!
积蓄了一冬的恐怖水量,带着惶惶天威,狼狠撞上了国内城临江的城墙!
“轰——!!!”
巨大的撞击声仿佛就在耳边炸响,甚至短暂压过了洪水的咆哮!
江水疯狂拍击着石墙,激起数丈高的惨白浪花,瞬间就吞噬了低处的码头、
栈桥,那些看似坚固的工事如同纸糊般被撕裂、卷走!
城墙在洪流的猛烈冲刷和浮冰的撞击下剧烈震颤,李贤甚至能想像出靠近江面的墙砖在巨大压力下崩裂脱落的景象。
浑浊的江水更是无孔不入,顺着城墙的缝隙、排水口疯狂倒灌进去!
几乎就是一瞬间,对岸的国内城便从沉睡中惊醒,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
凄厉的警钟声仓皇响起,城头上火把乱晃,无数人影如同没头苍蝇般奔走,惊呼声、哭喊声、军官的呵斥声隐隐传来,混杂在洪水的咆哮中,显得格外渺小。
更多的守军从营房、从城内各处涌出,惊慌失措地奔向临江局域,他们扛着沙袋、拖着木料,试图堵住被洪水冲开的缺口,抢救被淹的军械,但在如此天威般的伟力面前,都显得徒劳。
李贤强压下心中的震撼,默默计算着时间。
半个时辰,他需要等待半个时辰,让这混乱持续发酵,让高丽守将的判断被彻底误导,将更多的兵力投入到看似岌岌可危的江防之中。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流逝。
对岸的混乱有增无减,越来越多的火把如同萤火般汇聚在临江一带,显然,守军的主力正在被吸引过去。
“殿下,时辰已到!”身旁的校尉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和紧张。
李贤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尤豫。
“传令!各炮位——目标,国内城临江城墙及城内火光密集处!间歇轰击!
给本王狠狠地打!”
“得令!”
李贤的命令迅速传遍所有炮位。
下一刻,鸭绿水西岸,第一架回回炮的配重箱轰然落下,粗长的抛射臂带着让人心悸的破空声扬起。
李贤目力所能见到的,几乎就只是一道庞大的黑影一闪而逝,接着,便是一阵恐怖的呼啸声。
略微的等待后。
“轰隆!”
巨大的轰击声在对岸的城楼上响起,甚至略微盖过了洪水的轰鸣声。
借着月光略微的光泽,李贤看到对岸的一段垛口应声而碎,躲在后面的守军甚至来不及惨叫,便被瞬间涌上来的洪水吞噬。
但这,仅仅只是第一炮!
“砰!”
“砰!”
“砰!”
紧接着,第二架、第三架————十九架回回炮依次发出怒吼!
巨大的石块如同一阵陨石雨,持续不断地落入国内城中,有的重重砸在城墙上,留下触目惊心的坑洞和裂痕,有的越过城墙,落入城内兵营、衙署局域,摧毁房屋,引燃大火,引起更大的恐慌和混乱,还有的甚至砸入了正在抢险的人群中————
“咚!咚!咚!”
对岸传来一阵清淅的鼓声。
那是呼吁兵力集结的战鼓声!
李贤紧紧握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佯攻奏效了!
但李贤不敢大意,继续下达命令:“保持节奏!不许停!装填速度可以放慢,但声势不能弱!要让高丽人坚信,他们的主城墙下一刻就要塌了!”
随着李贤的下令,一颗又一颗的巨石被抛投出去,那些重达三百多斤的石头,每一颗砸在城楼上,都能加剧高丽人的混乱。
刘建军说的没错,回回炮果真是战场上的大杀器。
此地和国内城之间隔着宽阔的鸭绿水,昔日是国内城最佳庇护的鸭绿水,在今天却成了阻拦高丽人反扑的天堑,尤其是经过一个冬季的蓄水,鸭绿水变得狂暴而汹涌,没有人敢在这时候渡江而过。
可偏偏,回回炮却又能打到国内城之中。
而高丽人的远程武器鞭长莫及也就算了,他们还要兼顾着抢洪救险的工作,否则洪水灌入国内城之中,损失将更为惨重。
李贤设身处地的想了想,都替高丽人觉得绝望。
打又打不到,躲又不能躲,这简直是世间最憋屈的战争。
幸亏,刘建军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而就在这时,一直凝神观察对岸的校尉突然发出一声低呼:“殿下,您看!
城内火光动向有变!”
李贤心头一凛,极目远眺。
国内城内部,原本密集汇聚在临江局域的大片火光,此刻竟象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出现了明显的分流和骚动!
一部分火光依旧固守江防,拼命抵挡着洪水和石弹的双重打击,而另一部分,却开始躁动不安地向着城内、尤其是偏向东城的方向移动、闪铄,仿佛一股混乱的暗流在试图转向!
“是东面!东面动手了!”李贤心里瞬间明悟。
这必然是刘建军和薛前率领的东路军已经发动了真正的猛攻,并且攻势凌厉,迫使城内的守军不得不从已被严重牵制的江防兵力中,抽调人手回援!
“传令!”
李贤猛地站直身体,声音因激动而略带沙哑:“各炮位,加快轰击频率!瞄准城内火光移动局域,尤其是通往东城的要道,给本王狼狠地砸!延缓他们的援兵!”
他必须再加一把火!用更猛烈的石弹尽可能地阻碍、拖延高丽人向东面派遣援军的速度,为刘建军和薛前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减轻正面的压力!
“得令!”
命令下达,鸭绿水西岸的回回炮发射节奏明显加快!
巨石破空的呼啸声更加密集,对岸的惨呼声也愈加频繁。
那些数百斤的石弹落入城内,不仅造成直接的物理破坏,更是在精神上给予守军沉重的打击,让他们首尾难顾,进退失据。
对岸的混乱在持续升级,火光在城中无序地蔓延、跳动,代表唐军进攻的浪潮似乎正从东面向城内汹涌推进——————
李贤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无比漫长。
突然,在国内城靠近东门的方位,一道格外耀眼的、混杂着橘红色火焰与浓黑硝烟的烟柱冲天而起,即便隔着这么远,也能清淅地看到那不同于寻常火灾的爆裂景象!
紧接着,一面硕大的、依稀可辨的唐军战旗,赫然出现在了东面一段城墙的垛口之上,在火光的映照下奋力挥舞!
突破了!东面防线被彻底突破了!
李贤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涌上头顶,让他几乎要欢呼出声!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用尽全身力气,向传令兵发出了最后一道命令:“停止轰击!全军戒备,防止溃兵渡江逃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