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前自然是认识刘建国的,刘建国整日在营地里晃悠,又是刘建军的堂弟,他想不注意都难。
此刻见李贤亲自领着人过来,薛前心里便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所以,接下来的“交接工作”也异常顺利。
李贤将刘建国交到薛前手上,交代了一句“该严厉时便严厉,该看顾时也请稍加看顾”,便去找刘建军了。
刘建国毕竟是他堂弟,李贤觉得还是有必要和他说一声。
雷霆卫的营地不大,除了四周围了一圈的住宿区外,便只剩下中间那十馀亩地的空地做训练用的校场,最近因为刘建军要做木匠活儿,还圈了水渠边上的两亩地出去。
而刘建军圈的这地方,本身是堆放雷霆卫训练用的器械的地方,现如今又放上了一大堆的木材,看着简直就和个木匠工坊似的。
李贤来的时候,刘建军正和几个木匠围着一个巨大的木质框架较劲,他脸上、身上都沾满了木头的刨花,神情专注,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不对,不对,这个配重比例还得调————妈的,这玩意儿比想象中难搞————”
李贤走进来,他都没立刻察觉。
“刘建军。”李贤唤了一声。
刘建军这才抬起头,看向李贤,疑惑道:“贤子?你来这做什么?”
李贤向周围那些对他行礼的匠人们摆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多礼,这才来到刘建军身边,说:“我把二狗送到薛前那里去了。”
刘建军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送到薛前那儿干嘛?让他跑腿送东西?
”
“不是。”李贤看着他,“二狗自己想当武官,我让他去雷霆卫,跟着雷霆卫操练,做个预备卒,磨砺磨砺。”
刘建军愕然了一阵,低声骂道:“这混小子————算了,他要折腾就随他折腾。”
李贤略微有些惊讶。
“你不反对?”
他还以为这事儿要费一番口舌才能说服刘建军呢。
“反对啥?二狗年纪还小,有犯错和后悔的机会,没必要把他管的死死的。”刘建军头也不回的继续摆弄他那个木质框架。
李贤略微有些明白刘建国为什么跟刘建军关系那么好了。
刘建军很开明。
虽然李贤自诩大唐风气开放,但实际上李贤也习惯了大唐最普遍的一件事,那就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就好比这些匠户,往他们祖上再翻三代,你会发现他们还是匠户。
但刘建军不同,刘建国的父母是种地的农户,如无意外,刘建国这一辈子也将会是个种地的农户。
可刘建军心里似乎就没有这种“门户”之见似的,刘建国想干什么,他都默许,或者说支持。
李贤也有些明白,为什么身为农户的刘建国,会敢去想当官了。
他搬了个凳子坐在刘建军旁边,看他折腾那个木头架子。
刘建军见李贤不说话了,便更加专心的摆弄他那个木头架子了,还时不时的拿出尺子测量,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李贤将目光看向刘建军折腾的木头架子。
这木头架子和当初刘建军独自折腾的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大约三尺见方,有一个坚固的底座,底座上竖立着一个类似门框的结构,横梁上悬挂着一根可以灵活转动的抛射臂,抛射臂的一端是一个小勺子般的皮兜,另一端则连接着一个可以增减重物的、小巧的配重箱,旁边还散落着几个打磨光滑的小石弹。
李贤好奇问道:“这便是你弄的那个回回炮的模型?”
刘建军点了点头,似乎有些苦恼,道:“恩,按比例缩小的验证模型,大的搞起来太麻烦,先弄个小的试试原理,调整参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实验总是不成功————”
他顿了顿,又挠了挠头道:“没道理的,如果说上次是我做工问题也就算了,可这次我请了专门的木匠来做模型,没道理不成功的啊!”
说完,他象是解释给自己听似的,解释给李贤道:“你看啊,传统投石机靠的是人力瞬间爆发,力道难以控制,而且人力有时而穷。但我这个,利用的是重物下坠的力道,只要配重足够,结构坚固,理论上可以提供更稳定、更强大的初始力道。
“而且发射角度、配重都可以精确调整,理论上————应该能打得更远,也更准才是,但————弄出来的东西不是发射无力就是直接散架,这太古怪了!”
李贤头一回在刘建军脸上看到这么苦闷的表情,他想了想,问道:“那你预想中的回回炮,大概能打多远?”
“这不只是打多远的问题,就单单说操作,这玩意儿除了需要几个人装填弹药外,只要两人就能操作了,而且和传统的投石机不同,这东西能投掷三百斤的巨石到百丈开外,你想想,三百斤的巨石,别说国内城的城墙了,连长安城的城楼都能砸垮了!”
李贤目定口呆。
他一开始只知道刘建军在弄一种更大型的投石机,但没想到刘建军弄的是这么大的。
三百斤的巨石投掷到百丈开外,这真是人力所能达成的吗?
但一想到刘建军连轰天雷这样的东西都能折腾出来,李贤又觉得理所当然了。
他盯着那回回炮的模型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点奇怪,问道:“三百斤的巨石————靠这个皮袋子能兜得住吗?”
刘建军一愣,问道:“什么意思?”
李贤讷讷道:“你方才说三百斤的巨石,单单靠这么个皮袋子,还有这个——
”
“别说话!”
刘建军突然皱起了眉头,打断了李贤。
李贤心想,刚才不还是你自己问的么?
但看着刘建军那副严肃的样子,他还是安安静静的待在了一边。
这次,刘建军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然后又抓起一支炭笔和一张纸,写写画画了起来,不知在画什么,李贤对着那纸上看了一眼,那纸上全是歪歪扭扭的象是细绳一样的字符。
他心想:刘建军写的什么鬼画桃符?
但没一会儿,刘建军就猛地拍了一下大腿,道:“对了!对了!我单想着把模型等比例缩小了,这玩意儿承重可不能等比例缩小————”
他话说了一半,就突然抓住李贤的骼膊,问道:“薛老将军在都督府么?”
李贤茫然的摇了摇头:“这我如何知晓,你得去问问薛前————你找薛老将军做什么?”
“找他批块地,我得造更大型的模型————不,直接造实物才行!
“你刚才那句话点醒我了!皮兜!承重!不仅仅是皮兜,是整个结构的承重和力臂比例!模型缩小了,但材料的强度、绳索的弹性、连接处的应力,这些都不会等比例缩小!用做模型的思路去造大家伙,肯定散架!必须用实战的标准,从更大的尺度上去试验,去调整!”
李贤听得一脸茫然,但刘建军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拉着李贤就往外走:“走走走,陪我去找薛老将军!我得要块地方,要人手,要更多的木料,还要铁匠!关键部位必须用铁件加固!”
李贤被他半拖半拉着,跟跄地跟着,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这家伙,思路跳脱得让人跟不上,但那份一旦抓住关键就立刻行动的劲头,却总能感染旁人。
两人一路直奔都督府,刘建军甚至都没来得及清理脑袋上的木屑。
薛讷这会儿正在书房处理公务,李贤略微扫了一眼,就看到薛讷似乎是在统筹来年开春用于攻打国内城的物资和粮草—一薛讷现在越来越不会避开自己和刘建军了,甚至都没收起那份帐薄,就抬起头,笑吟吟的看着刘建军:“刘参军如此急切,所为何事?”
“要地,要人,要材料!”
刘建军言简意赅,指着工坊方向,接着说道:“我那回回炮找到关键了!模型验证不了真正的问题,必须造个大家伙出来!需要更大的场地,至少是现在的三倍!还需要更多的木匠,最好再调几个铁匠听用,关键承重部位得用铁箍甚至铁轴!木料也要更结实耐用的!”
薛讷疑惑的看了李贤一眼,随后,带上一些苦口婆心的意味儿劝解道:“刘参军,你的心思老夫明白,欲为我大唐添一利器。
“然,眼下攻克国内城在即,马蹄谷水坝已成,此乃破敌关键。
“营州人力物力有限,当集中用于保障此战。你这回回炮固然构想惊人,然工程浩大,成败未知,此时若再分拨大量资源于此,恐————恐非明智之举啊。
“之前你小打小闹弄些模型,老夫也就由着你去了,但这直接造实物————”
他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觉得有了水攻国内城的计划后,再造回回炮是不必要的浪费。
刘建军一听就急了,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薛讷:“薛将军!水攻之计,乃是奇谋,可一不可再!
“是!靠着鸭绿水,咱们这次能打国内城一个出其不意,但打下了国内城之后呢?”
他伸手指向东方,语气变得激昂:“往远了说,高丽难道就国内城一座坚城吗?辽东、平壤呢?将来若要对上这些城池,难道每座城边都恰好有一条鸭绿水供我们截流蓄水吗?没有这等天险地利,我们又当如何?难道还要靠将士们拿命去填,去堆云梯,去撞城门吗?
“再说近的!就算我们凭借水攻拿下了国内城,然后呢?高丽人会甘心吗?
他们必然反扑!
“届时,我们就成了守城的一方!薛将军,您别忘了,鸭绿水是我们进攻国内城的天险,但高丽人从东面反攻国内城,可没有鸭绿水挡着!他们会有大量的攻城器械,会如同潮水般涌来!我们拿什么守?拿营州城这不足五千的士卒吗?”
刘建军话说得有些急,李贤心里有些奇怪,但却并没有直接开口询问。
他相信刘建军一定有他的道理。
此时,薛讷也沉默了。
他作为沙场老将,自然清楚一座坚城配备强力远程武器的意义。
但李贤不懂的是,刘建军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就连他这个外行人都能看出利,为何薛讷还在尤豫。
李贤忍不住问道:“薛将军可有难处?”
薛讷看了李贤一眼,终于是苦笑着解释道:“刘参军所言,老夫岂能不知?
只是————刘参军所需的材料和地都还好说,但————营州城内实在是无人可用了啊————”
“没人了?”刘建军眉头紧皱,“人都去哪儿了?”
薛讷叹道:“城防,如今营州城内,能调用的青壮,几乎都已各有职司,国内城两万敌军虎视眈眈,虽暂无异动,但日常巡防、哨探、城门守御,一刻不敢松懈,此一项,便需常年维持近两千人。
“其二便是驻守马蹄谷,马蹄谷水坝虽已筑成,但需日夜监控水位、加固坝体、防备高丽细作破坏,驻守及轮换的工兵、辅兵,又占去近五百人。
“再者,乌骨城新下,虽已派驻守军,但与营州之间的信道、粮道,需派兵护卫巡逻,沿途烽燧亦需加强警戒,这又分去了近八百人————对了,这八百人还不能更替,全是知晓轰天雷存在的士卒。”
“最后,也是最耗费人手的,”薛讷眉头紧锁,“便是为来年开春总攻所做的准备,打造、修缮攻城云梯、冲车,囤积箭矢,运输粮草军械,这些辅兵、民夫的活计,几乎将营州城内剩下的可用之力抽调一空。
“如今便是想多征发些民夫,也捉襟见肘了。”
他摊了摊手,无奈地看着刘建军:“刘参军,非是老夫不愿支持你,实在是我营州兵力本就不足,四处捉襟见肘。
“你那回回炮工程浩大,所需木匠、铁匠、搬运力夫,绝非小数,老夫实在是抽调不出这许多人手给你啊!总不能为了造一件尚未可知的利器,便削弱了眼前的城防和战备吧?”
这回,就连李贤也不得不承认薛讷说得有道理了。
薛讷对刘建军不够了解,而刘建军所说的回回炮,到目前为止也只是停留在理论上的东西,若因为一件看不见摸不着的利器而放弃营州城的城防,万一出问题了呢?
他薛讷担不起这个责任。
刘建军说的对,薛讷果然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
书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刘建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缺人手,这是最现实的问题。
可就在李贤都以为刘建军要放弃了的时候,刘建军猛地抬起头,看向薛讷,语气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兴奋:“薛将军,您刚才说————人手都被城防、水坝、粮道和战备占用了,那————那些不算人手的人手呢?”
薛讷一愣:“不算人手的人手?”
“俘虏!”刘建军几乎要跳起来,“攻打乌骨城,咱们不是抓了不少高丽俘虏吗?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挖矿?修路?这些人,能不能用?”
薛讷闻言沉吟了片刻:“乌骨城俘虏,确有数千之众,如今大部分在硝石矿场和附近山路服苦役,由我军严密看管。
“只是————刘参军所说的回回炮,若是真能造出,必然是军国重器,让高丽俘虏参与建造,万一泄密————”
“我们可以不让他们知道造的是什么!”刘建军出言打断,接着说道:“我们可以把建造过程拆开,让不同的俘虏小组,只负责打造不同的零部件!
“比如一组只负责锯出特定尺寸的木板,一组只负责打磨木柱,一组只负责打造铁箍————
“他们只知道自己是在做苦工,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东西是干什么用的,更不知道如何拼装!
“最后最关键的总装、调试,由我们绝对信得过的大唐工匠来完成!这样,既解决了人手问题,又能最大限度保密!薛将军,您看如何?”
这次,薛讷思考了更久,显然是在权衡利弊。
李贤觉得是时候帮一下刘建军了,于是便说道:“此计大妙!还可将场地就设在硝石矿场附近,借口便是为矿场扩建工坊或修筑防御工事,更能掩人耳目,俘虏们在严密看守下分散劳作,互不通气,绝难窥得全貌。
“薛老将军,贤窃以为此计可行,薛老将军意下如何?”
这次,薛讷终于点头道:“好!就依此计!刘参军,老夫便拨给你八百高丽俘虏,由你调度使用,所需监工,老夫从亲兵中抽调可靠之人担任,场地就定在硝石矿场东侧谷地,一应物料,会陆续运抵。
“但是————”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刘建军,“保密为重!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刘建军肃然抱拳道:“末将领命!”
从都督府出来,刘建军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李贤也终于得空询问刘建军,道:“你为何把回回炮看得那么重?”
“不是把回回炮看得重,而是把新思想看得重。”刘建军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李贤,“薛讷————守成有馀,进取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