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皇殿内,时间仿佛被冻结。
每一缕穿过窗格的光,都凝固在空中,照亮了无数悬停的尘埃。
颛顼的质问,没有掀起任何法力波澜,却比任何神通都更沉重,无声地压在南极长生的肩头。
肯定?
便是自认仙门视人族为草芥,阐教将彻底失去在大地上的立足之本。
否定?
涿鹿焦土之上,那亿万人族的亡魂,将化作“虚伪”二字,永世烙印在阐教的门楣上。
这是一个死局。
殿门之外,广成子等八位金仙被一层无形的人道气运壁垒死死定住。
他们象是被封入琥珀的虫豸,能看见殿内的一切,却听不到只言片语。
只能从那几乎化为实质的寂静里,感受到一场正在决定阐教未来命运的无声战争。
“大师兄……在说什么?”
太乙真人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手中的九龙神火罩,其上的火焰纹路忽明忽暗,泄露了他心底的焦躁。
广成子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他能猜到,那位刚刚重定了洪荒山河的人皇,口中绝不会吐出什么善言。
殿内,长生沉默了许久。
他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象一颗石子,打破了这片凝固的死寂。
他没有回答颛顼的问题,反而直视着那双深渊般的帝眸,反问了一句。
“陛下,我敢问一句。”
“您调理山川,重划水脉,可曾问过山中一块顽石,是否想被挪动分毫?”
“您疏通江河,引导百川,可曾问过河里一条游鱼,是否愿离故土半寸?”
颛顼的眼眸,缓缓眯起。
一道缝隙,却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长生没有等他回答,声音陡然变得清淅、冷冽,带着执掌天规刑罚的绝对法理。
“我于天庭,执雷部,掌刑罚。”
“在天规之下,万物有其位,众生有其序。”
“顽石无智,游鱼无言。在陛下眼中,它们或许微不足道。但它们,亦是这方天地秩序的一部分。”
“您移动它们,并非因为它们卑贱,而是为了一个更宏伟、更稳定的秩序。”
他的话锋骤然一转,目光如剑,刺破了殿内的沉闷。
“仙与凡,亦是如此!”
“在天道之下,凡人百年一瞬,仙人万载弹指。我等与凡人的区别,不在于生命的高低贵贱,而在于所处的秩序层级,根本不同!”
“我那几位师弟,其过错,从来就不在于他们是否视凡人为蝼蚁!”
长生的声音不大,却穿透了人道气运的壁垒,如同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殿外八位金仙的神魂之上!
“他们的错,在于身为执棋者,却妄自尊大,亲自下场,掀了棋盘!”
“他们只看到了圣人法旨中的巫妖杀劫,却忘了,他们脚下的棋盘,是由整个人族的气运所铸成!”
“他们斩杀的,不是蝼蚁!”
“是人族秩序的基石!”
“此为越界!此为失序!按天规,理应受罚!功德不降,便是天道给予他们最公正的裁决!”
这一番话,字字诛心。
殿外的广成子等人,神魂剧震,一个个面色惨白如纸。
他们一直将功德旁落归咎于人道反噬,心中或多或少,总有些不忿。
直到此刻,被长生用最冰冷、最残酷的天规法理,将他们的所作所为一层层剖开,血淋淋地摆在面前。
他们才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他们不是输给了人皇的算计,更不是输给了巫族的残馀。
他们输给了自己亲手违逆的天道秩序!
颛顼眼中的审视,渐渐消融。
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真正的欣赏。
这个南极长生,与广成子那等眼高于顶,只知斗法的莽夫,确实是云泥之别。
他避开了“蝼蚁”这个词本身的情感陷阱,直接将问题上升到了“秩序”与“规则”的层面。
既坦然承认了师弟们的过错,又巧妙地将阐教的立场,与维护天地秩序的“大义”,牢牢绑定。
高明!
“仙长之言,确有几分道理。”
颛顼终于开口,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威严,悄然散去。
“但道理终归是道理。”
“朕看到的,是人族的血。”
“所以,我来了。”
长生对着颛顼,深深一揖。
“我来,非为争功德,而是为弥补过失,重塑秩序。”
“陛下若信我,我愿为下一任人皇之师。不传仙法,不授神通,只教他何为‘秩序’,何为‘平衡’。”
“教他如何以人皇之尊,更好地融入这方天地,而非凌驾其上。”
长生缓缓抬起头,神情坦荡得没有一丝杂质。
“若陛下不信……”
“我等师兄弟九人,即刻返回崐仑。从今往后,阐教门下,再不踏入人族疆域半步,静候师尊降下天罚。”
他将选择权,又一次,抛回给了颛顼。
这不是威胁。
这是将阐教的颜面,将元始天尊的意志,毫无保留地摊开在桌面上,任由你这位人道皇者来裁决。
是和,是斗,一言而决。
颛顼看着他,看了很久。
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有疲惫,有释然,更有一位帝王独有的决断。
“好一个南极长生大帝。”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早已备好的玉简,屈指一弹。
玉简划破长空,没有带起一丝风声,却仿佛承载着山河之重,稳稳地落在了长生手中。
“帝喾,朕的继任者。”
“他的老师,是你。”
长生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巨石,终于落地,他刚要躬身拜谢。
“不过,朕有一个条件。”
颛顼的声音,再次响起。
长生抬起头。
颛顼的目光,越过了他,望向殿外那八位神情各异的金仙。
他的声音变得冰冷,不带一丝人间的烟火气。
“帝师之位,朕可以给阐教。”
“但,只能给你一人。”
“至于他们八位……”
“在帝喾功德圆满之前,不得踏入人族内核疆域半步。”
“他们可以在边荒之地,为人族除暴安良,清扫障碍。”
“以此,来偿还他们当年欠下的,人族的血债。”
“这,便是朕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