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殿内檀香袅袅,暖意融融,却驱不散顾家众人骨子里的寒意。
严执事那番基于“客观标准”的冰冷评判,如同一盆掺杂着冰碴的污水,将他们在灵根检测时仅存的一点遮羞布也彻底冲垮,露出下面血淋淋的、被定义为“不堪大造”的现实。
他们几乎是挪动着脚步,离开了严执事的紫檀木几。殿内其他局域的面试仍在继续,那些温和的询问、偶尔响起的轻笑、甚至执事们略带赞许的点头,都象是一根根细针,扎在顾家众人敏感的神经上。他们与这里的一切,从衣着到谈吐,从传承到见识,都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同混入珠玉中的瓦砾,碍眼而多馀。
然而,流程尚未结束。
他们被引导着,走向殿内另一位执事所在的局域。这位执事看起来更为年轻,面皮白净,但眉宇间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躁意,似乎手头堆积的事务让他极为不耐。
他面前的玉牌上,刻着一个“赵”字。
当顾家众人再次如同复制粘贴般,以破烂道袍枯槁面容的阵容出现在赵执事面前时,这位执事的反应,比之前的严执事更加直接,更加赤裸。
他甚至没有等顾伯山开口,那双因为不耐而微微眯起的眼睛,就如同两把沾着油腻的刷子,在顾家众人身上极其迅速地、毫不客气地刮了一遍。那目光掠过顾伯山布满皱纹与风霜的脸,掠过族老们佝偻的背脊,掠过苏婉那强撑镇定却难掩绝望的眼神,最终,定格在她怀中那个始终低着头看不清面容的孩子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丝毫对“寒门”的怜悯,也没有严执事那种基于规则的“客观”审视,只有一种纯粹到近乎原始的轻篾与不耐烦。仿佛看到的不是一群苦苦挣扎求存的人,而是一堆不小心挡了他道路、散发着异味、需要尽快清理掉的垃圾。
“名字。”赵执事的声音有些尖利,带着一股被打扰后的火气,连最基本的客套都欠奉。
“……顾厌。”顾伯山压下心头翻涌的屈辱,声音愈发沙哑。
“顾厌?”赵执事眉头拧得更紧,似乎在记忆中搜寻这个陌生的名字,随即象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向下一撇,露出一个充满讥诮的表情,“哦——就是那个‘f-’?还带着‘未知能量干扰’的?”
他甚至没有用疑问句,而是用一种在陈述某种既定事实的厌恶口吻。
这话如同一记耳光,狠狠扇在顾家每个人脸上。苏婉抱着顾厌的手臂猛地一紧,指甲几乎掐进自己的肉里。几位族老身体晃了晃,脸色由蜡黄转为惨白。
赵执事根本不在意他们的反应,他象是完成某种不得不走的过场,语速极快地问道:“家学渊源?没有。名师指点?没有。特殊才艺?没有。见闻阅历?更没有。”他每说一句,目光中的不耐就加深一分,仿佛在清点一堆毫无价值的废品。
“那你说说,”他最后将目光投向始终低着头的顾厌,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恶意的“引导”,“你为何想要修仙?凭什么觉得道院应该收你?”
这个问题,看似普通,实则诛心。
对于一个被判定为“f-”、一无所有的五岁孩童,对于一个在生存在线挣扎的家族,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嘲讽。
顾伯山张了张嘴,想要替孙子回答,想要再次搬出那套关于“祖训”、“坚守”、“向道之心”的说辞。但看着赵执事那几乎要溢出眼框的轻篾与不耐烦,他所有准备好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任何辩解和陈述,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同乞丐对着帝王讲述自己的宏图大志。
殿内陷入一种极其尴尬的沉默。
只有赵执事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的“笃笃”声,清淅地回荡着,每一声都敲打在顾家众人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赵执事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不耐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怒火。
“说话啊?哑巴了?”他催促道,声音拔高了几分,引得附近几个正在面试的执事和参考者都侧目望来,目光中带着好奇与些许看热闹的意味。
就在这时,一直低着头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般的顾厌,忽然动了动。
他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
没有看向咄咄逼人的赵执事,也没有看向周围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
他的视线,越过了紫檀木几,越过了赵执事那写满厌恶的脸,直直地投向大殿穹顶之上,那些绘制着祥云仙鹤、讲述着先贤得道故事的华丽彩绘。
他的眼神,空洞,茫然,却又似乎穿透了那层华丽的表象,看到了某种别人看不到的冰冷的东西。
然后,他用一种带着孩童特有稚嫩却又冰冷得不合时宜的声音,喃喃地说出了三个字:
“……不想……死……”
声音很轻,如同梦呓。
却象一道无声的惊雷,猛地劈在了殿内所有人的心头!
赵执事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脸上的不耐和轻篾凝固了,转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那惊愕又迅速被一种被冒犯般的恼怒取代。
不想死?
这算什么答案?!
这简直是胡言乱语!这是对仙道是对道院的亵读!
而顾家众人,在听到这三个字的瞬间,如同被一道电流穿过,浑身剧震!
苏婉的眼泪瞬间决堤,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顾伯山闭上眼,一股混合着巨大悲怆和莫名酸楚的热流冲上他的眼框。
只有他们明白,这三个字背后,是怎样的绝望,是怎样的挣扎,是怎样的真实。
对于顾厌而言,修仙不是追求长生逍遥,不是渴望力量权势,甚至不是背负家族使命。
那太遥远,太宏大。支撑着他一次次在鬼门关前爬回来的,就是这最原始、最本能、也最卑微的念头——
不想死。
仅此而已。
赵执事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脸上因愤怒而泛起红潮:“荒谬!简直荒谬!道院清净之地,岂容尔等在此胡言乱语,扰乱秩序!面试结束!立刻离开!”
赵执事指着殿门的方向。那毫不掩饰的轻篾与不耐烦,终于彻底爆发,化为了赤裸裸的驱逐。
顾家众人,在一片更加异样和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如同丧家之犬,跟跄着,被无形的耻辱与绝望推动着,仓皇逃离了这间充斥着檀香与冷漠的“明心殿”。
而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顾厌说出那三个字,在赵执事暴怒拍案而起的瞬间,顾厌体内那枚黄金瘤,传递出的不再是冰冷的悸动或暴戾,而是一种近乎共鸣般的微弱震颤。
仿佛那源自生命最底层对“生”的渴望,也隐隐触动了这诡异之物深处,某种未知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