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内,时光仿佛被粘稠的绝望凝固。
空气里弥漫着线香燃尽后的焦糊味、淡淡的血锈气,以及一种源自灵魂枯竭的腐朽气息。
每一次呼吸,都象在吞咽冰冷的碎灵石碴子。
顾厌指尖那缕灰白交织形态不稳的异种能量悄然散去,他小小的身体剧烈一晃,被身旁眼疾手快的苏婉扶住。剧烈的头痛让他小脸皱成一团,太阳穴两侧青筋突突直跳,鼻腔里又有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淌下——那是魂念过度耗损,牵动本源的反应。
“厌儿!”苏婉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用早已看不出原色的袖口慌忙去擦。那血却越擦越多,在她灰败的衣袖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梅。
顾伯山胸腔起伏,如同破风箱般嗬嗬作响,最终却只化为一声沉重到极致的叹息。他看着顾厌指尖残存的、那一点微弱到几乎感知不到的冰冷能量波动,再看看四周族人一张张蜡黄枯槁、眼窝深陷的脸。
成功了么?
算是吧。他们确实从那该死的“黄金瘤”里,用这种离经叛道、痛苦万分的方式,“榨”出了一丝可控的力量。
但这代价……
每一次循环,都象是在用锉刀打磨每个人的魂魄。那十块用祖宗残契秘密换来的下品灵石,已耗去三块,只为维持苏婉和几位内核族老不至于魂念枯竭而亡。剩下的七块,冰凉地躺在他掌心,沉甸甸的,却填不满前方那无底洞般的资源须求。
“千机罗盘”的考核日迫在眉睫。
他们拼尽一切磨出的这把“怪枪”,真的能在那决定命运的器砧上,留下一丝刻痕吗?
希望缈茫的如同风中残烛。
就在这时,庙外那死寂的被棚户区污浊灵气和无数底层散修怨念填满的天空,突然毫无征兆地亮了一下。
并非日光破云,而是一种柔和却极具穿透力的乳白色光华,瞬间铺满了每一寸可见的天空。紧接着,一股庞大、威严、不容置疑的意念波动,如同无形的潮水,漫过所有人的识海。
【华清道院谕令:兹为弘扬仙道,泽被苍生,缓解寒门求道之艰,即日起颁布‘灵育普惠’新政如下……】
一个冰冷而恢弘的声音,直接在每个人心神中响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清淅地传递着每一个条款。
庙内死寂被打破。
所有族人,无论状态如何,都下意识地抬起头,茫然地望向庙外那被乳白色光华笼罩的天空,仿佛那里有一座无形的宣谕台。
“……一、削减‘开源日’基础资质检测费用五十灵石,降至一百五十灵石……”
“……二、开源日前,开放‘道韵感知’、‘灵根亲和’基础公开课各三次,免费聆听……”
“……三、增设‘普惠名额’五名,不计灵根优劣,唯重向道之心与家族传承……”
一条条“利好”如同甘霖,洒落在顾家这片早已龟裂焦枯的土地上。
削减费用!免费公开课!普惠名额!
每一个词,都象是一柄重锤,狠狠敲打在顾家人早已麻木的心弦上。
“减……减了?”一个族人干裂的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
“免费课……还是道院正宗讲师……”另一位族老浑浊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彩。
“普惠名额!不计灵根优劣!”苏婉扶着顾厌的手猛地收紧,声音因激动而变调,“厌儿!厌儿有希望了!”
死寂的土地庙,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瞬间炸开锅来!
压抑了太久的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脆弱的宣泄口,转化成了某种近乎癫狂的希冀。族人们蜡黄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相互搀扶着站起,激动地重复着新政的条款,每一个字都咀嚼出蜜糖的味道。
就连一直沉稳的顾伯山,此刻也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头顶,握紧灵石的手微微颤斗。那冰冷的无时无刻不在计算着灵石消耗、魂力损益、成功率百分比的大脑,第一次被这突如其来的“福音”冲击得暂时停止了运转。
减负!普惠!
这是道院高层的怜悯?是天廷终于注意到了底层的不公?是他们顾家两百年的挣扎感动了上苍?
希望,如同巨石压迫下顽强钻出的毒草,带着扭曲却蓬勃的生命力,疯狂滋长。
然而,就在这时——
“嗡……”
顾伯山腰间,那枚一直沉寂的、代表着他顾家族长身份的劣质玉佩,突然轻微震颤了一下,自发地投射出一片小小的光幕。光幕上没有任何文本,只有一行冰冷跳动的数字,以及一个不断减少的倒计时。
那是连接着“灵脉金融网”的家族帐目实时反馈器。
就在那“削减五十灵石检测费”的条款回荡在识海的下一刻,光幕上代表“待支付开源日费用”的那一栏数字,精准无误地从【二百】跳变成了【一百五十】。
与此同时,旁边代表“家族灵脉股份年度分红预期”的另一栏数字,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下浮动了一丝。而下方一行几乎被忽略的小字提示悄然亮起:【因灵脉信托调整“普惠基金”。
冰冷的数字,精准的计算。
象是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迎着顾伯山的头顶缓缓浇下,让他沸腾的血液瞬间冷却,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他猛地抬头,望向庙外那依旧散发着“仁德普惠”光华的天空,再低头看看玉佩光幕上那冰冷无情的数字跳动的。
削减的费用,精准地从他们本就微乎其微的分红里扣除。
所谓的“普惠”,从未有过免费的午餐。一切早已在更高的层面上完成了利益的精确折算和转移支付。
这并非甘霖。
这只是一套更精致、更隐蔽、计算得更加冰冷的算法。
那恢弘的宣谕声还在继续,宣布着道院的“仁慈”与“担当”。
庙内,族人们的狂喜还未消退,脸上激动的红潮尚未褪去。
顾伯山却只觉得一股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疲惫和冰冷,彻彻底底地淹没了他。
希望未曾真正降临。
它只是换了一副更加伪善的面孔,再次重申了那条亘古不变的规则——
凡我寒门,呼吸皆需计量,血肉皆可估值。
天地为炉,仙道为工,规矩秤砣之下,万物皆为薪柴。
祖训在他心头无声滚过:凡我顾氏,皆为薪柴。可灭可绝,不可永为奴!
他缓缓攥紧了拳头,指甲处的刺痛让他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新政已至。
但这究竟是希望之门的一道缝隙,还是另一个更深的、粉饰着“普惠”二字的陷阱?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顾家的路,依旧要用血与骨,自己去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