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手七带来的情报,象一副冰冷沉重的镣铐。而顾家接下来要做的是带着这副镣铐翩翩起舞。
庙内空气凝滞,那三十五块灵石早已消失,换来的黑色骨片尤如山峦一般压在每个人心头。
灵根、悟性、心性、隐性评估……一道道关卡,如同经过精密计算的滤网。网眼细小得只允许那些天生丽质,亦或是后天被资源反复浆洗过的“完美”胚子通过。
而顾家,唯一的希望顾厌,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写着“不合格”。
前途不再是漫无目的的黑暗,而是逐渐清淅的轮廓,只是每一处细节都清淅得令人头皮发麻。
“礼仪……谈吐……见识……”一位中年族人喃喃自语,声音发飘,眼神空洞。
“我们……我们连饭都吃不饱,哪懂什么仙家礼仪?见过最大的飞舟,就是司马家来收债的那条黑梭子……”
这话道出了顾家人的心声。他们的世界狭窄而贫瘠,最高的见识或许就是坊市杂货铺里那几块黯淡的灵矿样本,最复杂的礼仪就是如何对收租的司马家仆役挤出最卑微的笑容。
论道?飞舟?强族轶事?那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话语体系。
顾伯山死死攥着那黑色骨片,他目光扫过族人脸上那几乎化为实质的茫然和自卑,此刻的压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但是他不能就这样下去。
顾伯山猛吸一口气,强行振作起精神:“不懂,就学!没人教,就自己摸!从现在起,我们剩下的,不止是修炼!”
“这上面,提了几句最基础的‘论道礼仪’和‘常见飞舟制式辨识’……虽然只有名字和一两句废话,但总比睁眼瞎强!”顾伯山晃了晃手中的骨片。他将骨片上那点可怜的信息碎片,艰难地复述出来:
“论道之时,需凝神静气,目光平视对方鼻尖下方半寸之处,谓之‘虚怀若谷’,忌直视眼瞳,视为挑衅,亦忌目光游移,视为心怯……”
“接过他人递来的玉简或法器,需用双手,指尖微屈,以示郑重,接过后方可细观……”
“发言时,需等上位者语毕,间隔一息,方可开口,语速需平稳,忌急躁抢白,亦忌吞吐迟疑……”
“常见飞舟制式……南宫氏偏好‘云鲸’、‘灵鳐’等古兽遗骨融合虚空晶核炼制,舟侧多有家族云纹标识;司马氏多用‘玄黑梭’、‘裂空隼’等注重隐匿与速度的制式,舟首常有破法尖喙;百里家擅长‘百花缭乱’舟,常缀以幻阵与灵植……”
信息零碎笼统甚至可能早已过时。
但对于顾家众人而言,却如同天书!
“目光不能看眼睛?要看鼻子下面?”一个年轻族人下意识地尝试,眼神变得僵硬而古怪,反而显得更加鬼祟。
“双手接物……我们平时递东西,不都是随手……”另一人喃喃道,比划了一下,动作笨拙得可笑。
“间隔一息……一息是多久?”有人甚至开始下意识地默数自己的心跳。
还有那些飞舟制式、家族纹章对他们而言,更象是神话传说里的怪兽名称,根本无法与现实映射。
巨大的认知鸿沟,赤裸裸地展现在面前。这不是知道与否的问题,这是浸染在骨子里的、需要漫长岁月和特定环境才能培养出的“气质”和“常识”,这正是所谓的家族底蕴。他们这些在泥泞里挣扎求生的人,如何在短短三十天内学会?
“还有……‘见识’……”顾伯山的声音更加干涩,“骨片上说,考官可能会问及……‘凝金丹三大主材的产地变迁’,或者‘近五十年紫府洲论道大会的魁首及其代表功法’……甚至……‘司马家老祖最近新得的坐骑是什么品种’……”
顾伯山每说出一条,庙内的寂静就加深一分。
凝金丹?那是他们这辈子都不敢奢望的东西。
主材产地?紫府洲论道?那更是强族子弟扬名立万的舞台,他们连围观的资格都没有!司马老祖的坐骑?那更是云端之上的轶闻!
对于顾家而言,好比让一个幼儿园未毕业的幼儿去解答一道奥数题目。
“怎么学……我们怎么学……”苏婉抱着顾厌,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地摇头。她连给孩子找点象样的吃食都做不到,如何去知道司马老祖的坐骑?苏婉已经想要开口骂这吃人的世道了。
顾伯山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却一点点变得狠厉起来,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开始在他眼底积聚。
“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他几乎是低吼出来,“不懂,就硬记!不会,就硬装!”
顾伯山猛地指向庙外:“飞舟!仙都每天都有无数飞舟起降!我们就看!记住它们的型状!记住它们上面的花纹!对照骨片上那几句废话,能记住一个是一个!”
“礼仪!没有玉简法器递接,我们就用树枝!用石头!练习双手递接!练习那该死的‘虚怀若谷’的眼神!”
“至于那些见识……打听!去坊市茶楼外面蹲着!去那些最低等的散修聚集地!听那些喝多了灵醪的散修吹牛!哪怕只能听到一鳞半爪,哪怕九成是假的,也总比完全不知道强!”
顾伯山的话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癫狂。
这是最笨拙、最无效、甚至最可笑的办法,但对于一无所有的他们而言,这是唯一的办法。
“从今天起!除了维持厌儿状态和魂力过滤,所有人!都要去学!”顾伯山的声音在破败的庙宇中回荡,带着血丝,“记住每一个动作!记住每一个听到的词!哪怕装,也要给我装出一点样子来!就算最后依旧是个笑话,也不能让人一眼就看穿我们连笑话都不会做!”
命令下达,带着一种悲壮的残忍。
没有反驳,也没有质疑。到了这个地步,任何指令,哪怕再荒谬,也比坐以待毙强。
于是,荒诞而心酸的一幕在这破败的土地庙中上演。
有人拿着枯树枝,反复练习着双手递接的动作,表情严肃得近乎滑稽,动作却因长期劳作和营养不良而显得僵硬笨拙。
有人对着墙壁,努力练习着“虚怀若谷”的眼神,结果不是目光发直象个呆子,就是忍不住眼皮乱跳。
有人轮流跑到庙外狭窄的缝隙处,仰着头,死死盯着天空偶尔掠过的飞舟光影,努力分辨着它们的轮廓,嘴里念念有词地背诵着“云鲸”、“灵鳐”、“玄黑梭”这些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的名词。
还有两个伤势稍轻的族人,被派了出去,揣着最后几块碎灵,打算去坊市最廉价的茶棚外,蹲着耳朵,试图从散修的吹牛和劳骚里,捞出一点关于“凝金主材”或“论道大会”的渣滓。
整个家族,象一群蹒跚学步的幼童,却被迫要去模仿成年人的世故与渊博。
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尝试,都透着一股令人心酸的扭曲和徒劳。
顾伯山知道这很可笑,很绝望,但他别无选择。
就在这时,一直昏睡的顾厌,忽然极其轻微地扭动了一下脖颈,那双紧闭的眼睛眼睑之下,眼珠似乎快速地转动了几下,仿佛在做一个极其紧张激烈的梦。他的嘴唇无声地张合著,象是在模仿着什么发音。
同时,他丹田处那暗沉的血色,极其短暂而微弱地闪铄了一下,频率竟与庙外远处某艘正在降落的大型飞舟的灵压波动,有了一瞬间难以察觉的同步!
而顾伯山掌心那块“柒叁”号牌,监视符文幽蓝的光芒,似乎也随之微微波动了一瞬。
这一切,都发生在无声的混乱与绝望的模仿中。无人察觉。
素质培养?
对于顾家而言,这更象是在学习如何优雅赴死的滑稽预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