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引擎的轰鸣如同疲惫的叹息,在机舱内回荡。
夏舒晚的问题象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狭小的空间里激起无声的涟漪。
她看着李谨,看着这个年轻得过分却背负着整个文明重量的男人。
靖安司内部,李谨的身份是最高机密之一,只有极少数内核人员知晓全部。
作为通信保障处副处长,夏舒晚有权限接触那份厚厚的文档,上面记录着他的一切——从出生证明到大学成绩单,从人际关系网络到心理评估报告。
知情人都知道他是重生者,却不知道他究竟在时间长河里跋涉了多少个来回。
面对这个问题,李谨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投向舷窗外急速掠过的、被薄雪复盖的荒凉大地。
远处,津卫庞大的铁路编组站轮廓在视野中逐渐模糊,依旧如同钢铁巨兽盘踞。
无数列车像血管里奔流的血液,正将生机源源不断输向南方。
“多少次啊。”
李谨终于开口,语气有着特意而为的轻松,“你们可以猜猜看。”
“20次?”
“得有几百次吧?”
“你疯了,怎么可能!”
夏舒晚狠狠地肘了一下林在新,真的是什么话都乱说。
她有些慌乱地看向李谨,生怕对方点头或者承认。
如果真的重来了几百次,就算是只按照每次一个月的时间去计算,那李谨被困在这段时间,都有十多年之久!
这真的是人能够忍受的吗?
李谨笑了,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看得夏舒晚心慌慌的。
“没有这么多,要是尝试了上百次都失败了,也显得太无能。”
李谨笑着摇了摇头,笑容很快收敛:
“关键是我失去过太多。每一次失败,都象把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些无法言说的画面。
“指挥中心里那些挺到最后一刻、把数据塞进我手里的人;乌省高速上,那些因为一次调度失误,没能等到列车最终留在北部的家庭;还有,明明高铁已经发车,却因为极寒蔓延过快……”
李谨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加重了呼吸。
那种呼吸不畅的感觉又来了。
夏舒晚问:“你很焦虑?”
“是的。”
他确定,自己的确容易焦虑,特别是在这种时候。
“你作为唯一的那个重生者,几乎承担着整个人类的命运?”
李谨诧异地看了一眼夏舒晚,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把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自己?”
“我有吗?”
“你没有吗?”
李谨没有回答,似乎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李谨。”
但夏舒晚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轻声开口,声音异常清淅:
“你已经做到了当时你能够做到的最好。”
“你要明白,时间是一条独立的河。你每一次的重来,不是跳到另一条并行的支流,而是让这条河本身,重新流回那个起点!”
她身体微微前倾,眼神灼灼,仿佛要将他眼中的阴霾驱散。
“每一次,都是这个世界!是同一个刘振邦,同一个陈主任,同一个东煌!”
“你就好象一条船,李谨。”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你只是在同一个位置重新出发了,时间这条河只在船身上留下了痕迹。”
“这就是经验!”
“这一次,我们撤离的速度,前所未有的快,不是吗?”
她指着舷窗外那片大地不断驶过的高铁动车:
“看看下面!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因为你带来的经验,在创造着奇迹!没有人因为你的‘过错’死亡,因为每一次,都是新的开始!”
李谨怔住了。
时间回溯……而非并行世界?
这个念头象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他内心深处那片被失败阴影笼罩的迷雾。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
或者说,他几乎没有深度思考过自己的重生的本质是什么。
他只知道,每一次失败,都会有活生生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逝。
也许他们并不认识自己,但自己却认识他们好多次。
也姑负他们很多次。
每一次重生,他都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心态,试图去修正、去弥补。
每一次失败,都象在“错误”的帐本上又添了一笔沉重的债务。
可如果……如果每一次都是同一个世界,同一条河流?
这说明一切都还未发生,那些“失败”的经历,只属于自己。
李谨下意识地看向下方。
模糊的编组站灯火通明,调度塔的信号灯有节奏地闪铄。
一列满载预制房屋构件的货运列车正缓缓驶出站台,巨大的车头喷吐着白色的蒸汽。
更远处,临时搭建的站台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正有序登上一列客运列车。
穿着厚实棉衣的孩子被大人抱在怀里,好奇地张望着;穿着统一制服的志愿者正大声引导着人流……
这不是冰冷的数字,不是预案里抽象的描述。
这是活着的、正在努力活下去的亿万人的具象。
而这一次,他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早、更安全地踏上了通往希望的路。
或许……夏舒晚是对的?
他长久地沉默着,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一旁的夏舒晚死死地攥着林在新的衣袖,眼睛紧紧地盯着坐在面前的李谨。
她不知道用这种方式安慰李谨对不对。
因为如果按照自己这个方向去思考,也同样容易走极端……
但总比眼睁睁看着李谨一直自责下去要好,起码这一次,他不能倒下。
“或许吧……我也希望会是这样。”
李谨嘴角扯出一个很淡的弧度,象是自嘲,又象是释然了一点点。
“我没有这么容易消沉下去,我答应了陈主任。”
“这次要更快,更狠一些。”
“而我也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夏舒晚松了一口气。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那丝微光。
刚刚那种说法不象安慰,也算不上高明,充其量只能算是给李谨找个了原谅自己的借口。
毕竟夏舒晚不是专业的心理医护。
也许是考虑到李谨并不适合见真正的心理医护,才会安排她作为陪同吧。
“那就好。”
“那你想要怎么做?”
夏舒晚语气轻松了不少。
“不急。”
“阶段性会议的时间到了,很快你就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