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苍茫。
崂山,执事院。
院中挺立的松柏被月光镀了层淡淡银光。
三道人影出现在庭中。
陈鸣抓住了秦昭,便径直带回了执事院,太和师叔早在此等侯多时,若非亲眼见识过这位师侄的手段,师叔定然会一同下山。
“师叔——”
太和道人右手轻摇蒲扇,微微颔首,目光落在秦昭身上:“这便是那阴魂海之主秦烈之子?”
“正是!”
陈鸣说罢,袖袍一拂,定身法立解。
“窸窸窣窣一”
法术方解,秦昭如从万丈深渊中挣扎醒转。方才那定身术不仅禁躯壳,连神魂亦遭封印,恍如永堕无间地狱,无声无光,万念俱寂。
他跟跄起身,周身阴气翻涌,未曾理会庭中二人,当即欲化作阴风遁走。
“来都来了,何必急着走?”
太和道人面色从容,蒲扇对着秦昭轻轻一扇。院中顿时微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竟在虚空之中化作一道无形屏障,将秦昭的去路硬生生阻断。
秦昭闻言,勃然大怒,指着太和道人厉声喝骂:“贼老道!你可知本少主是何人?!”
“哦?”
太和道人轻捋长须,神色波澜不惊,语气依旧不疾不徐,“你不就是那阴魂海秦烈之子么?你父亲暗中擒了我太清宫门下太明道人,事后又恐事情败露,引来雷霆之怒,这才特意遣你来崂山,打探我太清宫虚实,是也不是?”
秦昭登时语塞,满面惊愕。
他万万没想到,他之所图,竟被对方一语道破。嚣张气焰瞬间矮了半截,却仍强自硬着头皮道:“既————既知本少主来历,尔等安敢如此不敬?莫非不怕你那师弟性命不保?!”
“恩?
”
太和道人手中蒲扇一滞,笑意收敛,他双目一凝,迸出寸许精光,如两道实质的银针,直刺入秦昭眉心!
“呃啊!!”
秦昭立时尖叫出声,整个人猛地蜷缩在地,面目扭曲,青筋暴起,他只觉有万千利刃在他体内搅动、撕裂,不断分割他的神魂!
“大胆,该罚!”
陈鸣看了眼周遭,不由出言问道:“师叔,这”
“怎么,你觉得师叔不教而诛?”
陈鸣闻言轻笑摇头,解释道:“师叔误会了。弟子是担心,这动静不小,会不会惊扰到院内其他清修的师兄师弟?”
没想到平日里看似持重的师叔,一旦出手竟也如此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o
“呵呵”
太和道人闻言,神色轻松:“不必多虑。我方才已在这八方风墙,内外隔绝。任他在此地痛哭哀嚎,外面也听不见半分声响。”
“师叔好手段!”
不消片刻。
方才还在满地打滚的秦昭,已是目眦欲裂,喉咙沙哑,口中喃喃“饶命”二字。
“哼——”
太和道人冷哼一声,“若再敢口出狂言,便让你尝尝神魂千刀万剐的滋味!”
“是————是!秦昭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哗啦——
—”
太和道人袖袍一挥,那在秦昭魂体内肆虐的无形风刃立时消散无踪。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不杀之恩!”
秦昭跪伏在地,不住地磕头告侥。
他自幼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等裂魂之苦?原以为玄门正道总讲慈悲为怀,万万没想到,这老道下手竟如此狠辣果决!
“秦昭!”
“在!在!小人在!!”
“我师弟太明,如今境况如何?”
秦昭此刻满头虚汗,身形狼狈不堪,慌忙拜道:“回禀道长,那贼——————”他话到一半,惊觉失言,赶忙改口,“那位太明道长,如今正被家父留在了府中暂住。”
他偷眼瞧了瞧二人神色,又急忙补充道:“不过两位放心!太明道长绝无性命之忧!家父————家父一直以礼相待!”
二人闻言,相视一眼,皆微微颔首。
性命无虞他们这相信,凉他们也不敢乱来,至于什么以礼相待,纯属胡说八道!
陈鸣缓步上前,走至秦昭跟前,眼中青光一闪而逝,而后语气平和地问道:“贫道问你,你父亲秦烈生平如何?”
“啊————这!”
秦昭闻言一愣。
他都准备好将阴魂海的势力分布和盘托出,却没料到对方竟问起这个。
“怎么,不能说?”
秦昭见陈鸣目光扫来,身子不由得一缩。他对这位清云道长的恐惧,丝毫不在太和道人之下。他为阴魂结丹,若非是习惯了这暗无天日的日子,想必就那中术的片刻功夫,他就早已六神无主,神志不清了。
“能说!能说!”
他连忙应道,虽不明白对方为何有此一问,可却不敢有丝毫隐瞒,“家父本是徐州一普通百姓,父亲早逝,母亲多病。因景和帝沉迷享乐,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时任江淮都指挥使的靖安帝以“复社稷,安黎民””口号,举义起兵!”
陈鸣颔首。景和帝乃大旻王朝第三位君主,在位不过六载,因沉溺方术,宠信佞臣,以致朝纲废弛,民不聊生。最终,被大顺开国太祖靖安帝率义师革鼎,顺应天命,取而代之。
“继续!”
秦昭顿了顿,继续道:“那时家父刚丧了母亲,就是因为交不出景和帝新设的陵寝捐”,被衙役打得吐血而亡,家父抱着灵位三日,不吃不喝,最终带着同村十几个人,投了靖安帝的义军。”
“入军之后便是屡立战功,义军攻寿州时,他带头登城,夺得首功,后又随靖安帝征濠州,也袭敌人粮道,使敌人不攻自破,而后至舒州时,他单骑冲阵斩杀叛军主将,令敌人闻风丧胆。可最后因靖安帝突然暴毙,朝局大乱,叛军四起,家父在徐州闻得神京陷落,急火攻心,便率部自缢殉国!
“嘶—
”
陈鸣心中暗吸一口凉气,瞥了眼同在思索的太和道长,心下暗忖:若说这秦烈生平,说平常也平常,不过是从百姓登顶至护国一品大将军,若是说不寻常,却是太过顺遂,几近天命所归!
这等气运,与青史留名的岳武穆、薛仁贵等天之骄子,何其相似!
要说不是仙神临凡、转世渡劫,他绝对不信!
“师叔一”
太和道人抬头看了眼陈鸣,虽并未点明,可他也不是傻子,怎听不出来其中关窍,他看向地上秦昭,继续问道:“你可知这靖安帝为何暴毙?”
秦昭越来越觉得古怪,可又不敢不回,只得老实道:“回道长的话,此等秘辛小人怎会知晓!只是坊间多有流言,说是————
“是什么?”
秦昭抬头偷觑了二人一眼,声若蚊蚋地说道:“说是靖安帝为图大业,与天神立约,焚尽寿元,换得江山,如今大业已成,自是魂归九幽了!”
“呵——”
陈鸣不由得笑出声,这坊间流言,简直将一代开国之主说成了痴傻之辈。
“最后一问!”
秦昭闻言一喜,忙不迭地应道:“道长请问!小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靖安帝,可有子嗣存世?”
“没有!”
秦昭回答得异常干脆,没有半分迟疑。
“靖安帝于神京登基时,家父曾携我亲临大典。那时陛下并未立后,也————
也未曾听闻临幸过哪位妃嫔。”
“恩!”
太和道人微微颔首,转向陈鸣,神色郑重:“此事便交由清云你全权处置。
务必将你太明师叔安全带回。若有所需,尽管开口。
“弟子领命!”
陈鸣嘴角微扬,拱手应下,随即又道:“弟子确有一事,望师叔应允。”
“讲!”
“弟子想再求几瓶百花丹!”
太和道人闻言,眉头微挑,“罢了。若你能将此事办妥,便赐你三瓶。只是丹药不在我处,待事成之后,你自去寻你太玑师叔便是。”
“多谢师叔!”
“呼”
太和道人手中蒲扇轻轻一摇,院中忽的卷起一阵清风。陈鸣与秦昭俱是下意识地微微眯眼。待风息散去,太和道人的身影早已鸿飞冥冥,不知所踪。
陈鸣转身,负手打量了跪伏在地秦昭几眼,声音平淡却不容置疑:“云螭,带他入洞天,好生管教一番。”
“是!”
云螭立刻回道,言语中透着些欣喜。
也难怪他这般高兴,毕竟他这云梦洞天可是好久没来客人”了。
他刚好趁着云螭管教这几日,将手中事忙完,启程前往阴魂海。
至于太明师叔安危,他却不是太担心,料想在未得到确切情报之前,那秦烈并不会对师叔作甚,毕竟,对方不是傻子!
“是!”
陈鸣腰间画谱无风自动,凌空展开,现出烟波浩渺的云梦大泽图。
待秦昭尚在愣神之际,一道白光自图中射出,如长鲸吸水般将他身形一卷,瞬间摄入画中世界,而后踪迹全无。
“秦昭,这几日望你好生悔改,待时机一到,贫道自会带你返回阴魂海!”
陈鸣虽在外轻声解释,可话语传入画中,却如黄钟大吕,震得整片洞天虚空都随之嗡鸣。
“小人谨记清云道长教悔!多谢道长不杀之恩!”
听着画中传来秦昭感激涕零的谢恩声,陈鸣不由无奈摇头,这倒是奇了,他将人关押起来,对方反倒要叩谢恩德。
这算怎么回事?
他摇头失笑,暂将此事抛诸脑后,举目望天,见今夜月明风清,银辉泻地,正是修炼好时机,也好趁此品鉴一番这百花丹的妙用。
陈鸣轻一跺脚,脚下尘土忽的散开,周身似有清风托举。下一刻,他身形已翩然凌空,道袍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宛若仙人乘云,直向那云端而去。
徐州,九里山。
此地虽名为山,山巅却诡异地向下凹陷,形成一个巨大的碗状深坑。
这便是徐州闻名的“万人坑”。
数百年前,曾有两位王侯于此地逐鹿。
其中一位骁勇善战,行瞒天过海之计,率精兵突袭敌营,致使对方兵败如山倒。那一役,杀伐之酷烈,史载“十数万人被斩,睢水为之不流”。尸骸堵塞河道,血水染红,这九里山,便是当年堆积尸骸的巨冢之一。
为了埋葬这些尸骨,九里山硬生生被人给掏出来一个大坑!
每逢夜幕,这片不毛之地便生出奇异景象,先是惨白的浓雾无端从坑底弥漫而出,笼罩住整座九里山,随即,碧荧荧的鬼火,在雾中逐一亮起,浮动飘摇,尤如恶鬼的双眼。
通过浓雾,还能瞧见其间人影幢幢,火光摇曳,过了一会,便会响起士卒的列阵声、厮杀声、哀嚎声————
这般可怖的喧器,持续整整一夜。
待东方将白,黎明将至,雾中的动静便会如同退潮般渐渐减弱,最终归于沉寂。
最后,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晨风拂过山岗,将那积聚了一夜的浓雾轻轻撩起、吹散,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万人坑。
地脉深处,却藏着一座好大的城池!
此城仿的是人间城郭,可看上去却有说不尽的怪异。但见一条浑浊黄河绕城而流,腥风扑面,河上架着几座白骨拱桥,那桥栏竟是用人肋骨一根根搭成。
踏上拱桥,不远处便立着高约十数丈的漆黑城墙与一座数丈高的白骨城门,城门上密密麻麻嵌满了骷髅头,每个眼窝里都跳动着碧荧荧的鬼火,忽明忽暗,好似千万只鬼眼在暗中窥人。
待走近细观,更觉骇人,那漆黑城墙,哪里是砖石?
分明是黏稠的黑血拌着碎骨浇筑而成,墙体里还凝固着断手残肢,说不尽的可怖。
这座城,从桥到门,从墙到瓦,竟真是用万千死人的血肉骨骸堆砌起来的!
阴风过处,仿佛能听见无数冤魂在墙中哀泣。
而在这座城池尽头,是数不尽的台阶,其上矗立着一座灯火辉煌的宫殿。
“铿锵,铿锵一—”
一位身形挺拔的中年人在殿中缓自踱步。
但见对方眉峰如刀,眼尾有道细浅的疤,长着八字胡,身穿山文玄甲,腰系虎嘴衔玉带,步伐沉稳,裙甲来回晃动。
“来人!”
“哒哒一”
但见门外转出一军卒,单膝跪地,“大人!”
“那道人现在如何?”
“回禀将军,吃饱喝足,已经睡下了!”
秦烈眉头一皱,挥手示意退下。
“是!”
待士卒退下,秦烈双眼微眯,望前殿外,口中喃喃:“昭儿前往崂山已有七日,此刻音频全无,莫非————是出了什么岔子?”
倒不是他小题大做,实在是秦昭乃他唯一的子嗣,身为人父,怎能不忧心忡忡?
转念一想,昭儿虽有些骄纵,却未曾犯下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业,即便失手被擒,料想那群牛鼻子也不会过于为难他。
就在他心绪不宁之际。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报——”
一名传令士卒径直闯入殿中,单膝跪地,拱手禀道:“启禀将军,城外来了一个头戴黑纱、看不清根脚的精怪,言称是奉命前来,并将此物交于将军!”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高高呈上。
秦烈挑眉,眼角那疤痕也随之牵动。他接过那物,入手冰凉,竟是一块质地奇特的玉佩。他指腹摩挲着玉佩上熟悉的纹路,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忽地,一道记忆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他心中登时一惊,猛地起身,脱口而出:“快请一”
话音未落,又觉太过失礼,身形当即化作一道阴风,径直掠过那报信的士卒,朝着城门方向疾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