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木盘膝于榻上，双目紧闭。
他缓缓摊开手掌，月华微光照见一双白淅修长的手指。
这双手，生得比许多女子还要精巧，骨节匀称，指尖圆润。
看上去跟“握剑”确实不搭。
他试着运转真气，沿着臂上经脉缓缓流淌，欲将其贯注指尖凝成一道“剑芒”。
然而那真气方至指节便如撞上一堵无形壁垒，四散开来，再也聚不拢半分。
“剑道蠢材”。
他心念一动，让真气不走寻常经脉，反倒沿着筋膜、骨缝悄然游走。
正是《柔骨锻体术》所修出的根基。
他十指微动，做出一个姿势，指节发出“噼啪”一阵轻响，整只手掌竟似化作无骨之物，以一种常人绝难做到的角度向后翻折。五指灵动如蛇，划出繁复难解的轨迹。
这双手，拿不起三尺青锋，却能舞动杀人于无形的绳。
这具身子，经合欢宗秘法“炮制”，又得《柔骨锻体术》锤炼，柔韧处远胜猿猴，灵巧处不输狸猫。
他不适宜修炼那大开大合、一往无前的杀伐剑道，却仿佛天生就是为了那些诡谲、阴狠、专走偏锋的“奇技淫巧”而生。
那就走这条路！
大道三千，何谓正，何谓邪？能教我活下去的，便是我的通天大道！
只是，无论是那《青丝十三缚》，还是记忆中合欢宗的其他秘术，无一不是吞噬资源的无底洞。
修炼需灵气，需丹药；施法需媒介，需天材地宝；防身需护具，需法器符篆。
凡此种种，皆要用那宗门贡献点来换。
而他如今囊中羞涩，一穷二白，便如那无米之炊的巧妇，空有屠龙之术，却连一把杀鸡的铁刀也买不起。
当务之急，是设法弄钱。
思定，陈木霍然起身，推开洞府石门走了出去。
外门外事堂。
此地乃外门弟子寻觅营生、换取贡献点之所，终日人声鼎沸，喧闹不休。
一座高达十丈的巨大石壁立于大堂正中，其上流光闪铄，密密麻麻刻录着成百上千条宗门任务。
“急聘丹房扇火童子三名，每日五个时辰，酬劳六点贡献。”
“清扫灵兽园，为铁甲犀牛冲刷甲背，酬劳十点。”
“采摘东崖清心草五十株，酬劳十二点。”
“猎杀黑风山一阶下品妖兽疾风狼，取其獠牙一对，酬劳三十五点。”
……
任务林林总总，从采药、喂兽、杂役，到猎妖、护卫、探秘，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下方标注的贡献点，亦是从几个点到上百个点不等，引得数百名外门弟子聚集于此，或交头接耳，或指指点点，或为某个任务的酬劳高低而争论不休。
“王哥，你上回那个护送任务，当真赚了两百点？”
“那还有假？不过险些把命搭进去！足足三位炼气五层的师兄带队，还折损了一人，才把那批货物送到。你以为那两百点是白拿的？”
“啧啧，富贵险中求啊！总好过我，给张师叔的火云雀清理鸟舍，被那扁毛畜生啄了一身伤，才得了五个点！”
“你就知足吧！好歹是安稳活计。你看那墙上挂着的猎妖任务，哪个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整个大厅便如一个喧闹的菜市场，充满了生计的艰辛与对未来的憧憬。
陈木一出现，那嘈杂喧闹的声浪竟出现了一刹那的凝滞。
“快看，是她……那个陈木师妹。”一个弟子压低了声音，对他身旁的同伴说道。
“就是她？那个煞星？”同伴的眼中闪过一丝惧意，“听说李伟师兄就是死在她洞府里的。”
“嘘！”先开口的弟子连忙扯了扯同伴的衣袖，“我可听说了，她会一种邪门咒术，能叫人自己个儿炸开，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竟有此事？我听到的却不一样。”另一人凑了过来，“我师弟在执法堂当差。他说那李伟根本就是练功走火入魔，爆体而亡！跟陈师妹全无干系！只是执法堂为了宗门颜面，才顺水推舟，判她无罪。”
“那为何人人都怕她？”
“这你就不懂了。”那人嘿嘿一笑，“李伟死得不明不白，这才是最吓人的！若是陈师妹真有天大的背景，或是身怀绝世神通，大家反倒不怕了。”
陈木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径直行至那巨大的任务石壁之前，仰起头开始仔细地寻觅适合自己的任务。
他的目光从石壁的最顶端缓缓向下扫视。
“采摘清心草，十贡献点。”
身旁不远处，便有两个弟子在议论此事。
“又是清心草，这活儿谁爱接谁接。那断魂崖风大得邪门，去年就有个师弟为了采这破草，失足摔了下去，尸骨无存。”
“可不是嘛，十个点，简直是卖命钱。”
陈木心中微动，将这任务划去。
采一天，冒着生命危险，或许也赚不了几个钱，太慢。
“猎杀一阶妖兽铁皮野猪，三十贡献点。”
这个酬劳倒还过得去。
但随即，他便听见一个骼膊上缠着厚厚绷带的壮硕弟子，正唾沫横飞地对同伴吹嘘。
“……你们是没见着，那铁皮野猪当真跟铁打的一般！我这口下品法器‘破风剑’，足足砍了它十几下，才将将破开它的皮！若不是我躲得快，这骼膊可就不止是这点皮肉伤了。三十点，还不够我买一瓶疗伤的‘回春散’！”
陈木掂量了一下自己这点功夫。此路不通。
“为张师兄的火云雀清理鸟舍，五贡献点。”
去给一头扁毛畜生铲屎，只为区区五点贡献？
目光一路向下，陈木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任务，要么酬劳微薄，与所耗费的时间精力不成正比；要么凶险万分，远超他目前所能应付的范畴；再不然，便是些吃力不讨好的杂役琐事，于修行无益，反伤颜面。
他就象一个饥肠辘辘的食客，面对着满桌珍馐，却发现要么太贵，要么太硬，要么根本难以下咽。
正当他心中渐生失望之时，目光无意中扫到了石壁最下方一个偏僻的角落。
那里有一条任务字迹黯淡，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然已许久无人问津。
“驱赶妖兽?，防止灵米田被践踏。任务地点：西山灵田。任务奖励：五十贡献点。”
五十贡献点？
陈木微微一怔。
这个奖励已经堪比猎杀一阶顶峰的妖兽，或是完成一次颇为棘手的护送任务了。
可任务的内容却写得轻描淡写，仅仅是“驱赶”二字？
听起来似乎并无多少凶险。
为何如此高的酬劳竟会无人问津，挂在此处蒙尘？
他心中生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恰在此时，几名路过的弟子也瞧见了这条任务，以及正盯着任务发呆的陈木。
一人当即嗤笑出声：“哈，又来一个不开眼的，盯着那赶羊的活儿发愣。”
他身旁的同伴接口笑道：“王师兄，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叫初生牛犊不怕虎。让她去，去碰一鼻子灰，自然就晓得。”
“只怕不是碰一鼻子灰那么简单。上个接这活儿的赵师弟你还记得么？回来后见着羊就犯恶心。”
几人说笑着走远。
陈木心中疑窦更盛。
这妖兽“?”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让这些外门弟子谈之色变？
他不再迟疑，转身走向大厅一侧的任务发布台。
台后坐着一名青年弟子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算盘。
“师兄。”陈木走上前。
那弟子懒洋洋地抬起眼皮：“何事？”
“我想接这个任务。”陈木指向远处石壁的角落。
“哪个？”那弟子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眯了眯眼，似乎在辨认。
“驱赶妖兽?。”
“哦，那个啊……”那弟子拖长了声音，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他重新打量了陈木一番，象是要把他从头到脚看个通透。
“你……确定？”他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劝诫的意味，“陈木师妹，是吧？我瞧你面生，想是新来不久。听师兄一句劝，换一个吧。这任务，挂在这里快半年了，谁接谁倒楣，不是什么好活计。”
“为何？”陈木问道。
“为什么？”那弟子嗤笑一声，“没有为什么。你可知，在你之前，有多少人接过这个任务？”
陈木摇了摇头。
“一十七个！里头不乏炼气五层、六层的好手。最长的一个，撑了七天；最短的，半日都不到，就哭爹喊娘地跑回来了。没一个，能拿到那五十点贡献。”
他神神秘秘地说道：“这活儿邪门得很！我劝师妹还是莫要沾手为妙。”
周围一些竖着耳朵偷听的弟子，闻言也纷纷附和。
“刘师兄说得是！陈师妹，那?不是好东西，碰不得！”
“是啊师妹，你还是换个采药的任务吧，虽然辛苦些，但胜在稳妥。”
一时间，竟有不少人出言相劝。
只是他们眼中，究竟是真心实意的关切多一些，还是等着看好戏的期待多一些，那就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了。
陈木目光怀疑。
他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真情实意”，还是“坐看好戏”？
陈木待众人说罢，他才开口：“我接。”
反正刚才没寻到合适的，就这个吧，若是完成不了再回来换一个。
毕竟这个任务看上去没什么危险性，万一搏一搏成功了呢？
“你……你当真想好了？”刘姓弟子又问了一遍。
“想好了。”陈木点头。
“唉！”刘姓弟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看上去十分惋惜，不知是因为陈木“不听人言”，还是“没好戏看”。
他从台下取出一枚空白的青色玉牌，又拿出一支符笔沾了些朱砂，手法娴熟地在玉牌上刻画起来。
“喏，玉牌拿好。”他将刻画好的玉牌递了过去，“任务时限一月，一月之内，若能让西山灵田的那位师兄满意，便可来此领取酬劳。若中途放弃，需扣除十点贡献作为惩戒。你好自为之吧。”
陈木接过玉牌，愣了愣。
中途放弃还要扣钱？
……
自外事堂向西，行约半个时辰，便能望见一片广袤的田野。
那便是宗门的西山灵田。
田中所种，乃是一阶灵植“青玉灵米”，虽品阶不高，却是宗门内炼气期弟子日常辟谷丹的主料，产量极大，关系着数千外门弟子的口粮。
隔着老远，陈木便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新的稻香，沁人心脾。
只是，这片本该生机盎然的景象却被一抹不和谐的愁云所笼。
只见远处的田埂上，正坐着一个头戴斗笠、身穿短褂的“老农”，正对着面前的稻田唉声叹气，一杆旱烟袋在手中捏了又捏，却始终没点着。
而在他面前那片广阔的灵田正中央，一大片本该青翠挺拔的灵米被踩得东倒西歪，狼借不堪。
几十只长相古怪的生物，正三三两两懒洋洋地盘踞在那片被毁坏的米田之中。
陈木放缓脚步，仔细打量那些不速之客。
那些生物外型与寻常山羊相仿，浑身长着灰白色的杂乱长毛，四蹄粗壮，身后一条短尾。
但最诡异之处在于，它们的脸上——竟然没有嘴！
本该是口鼻的位置，乃是一片光滑的皮肤，连一丝缝隙也无，仿佛天生便被缝合了起来。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镶崁在那张光秃秃的脸上，显得无比怪诞。
没有嘴，它们是如何进食的？又是如何发出声音的？
更奇怪的是，这些生物身上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妖气”，气息平和得就如同一群真正的牲畜。
这便是妖兽?？
陈木看着这诡异中又透着几分滑稽的场面，心中充满了疑惑。
这些东西瞧来温顺之至，毫无半分攻击性可言，为何会让十七个外门弟子都束手无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