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那老农模样的弟子眼见陈木走近,眼珠动了动。
他有气无力地将那杆没点着的旱烟袋往田埂上磕了磕,烟灰未见,倒磕出几分萧索
“唉,又来一个冤大头。”
他上下打量陈木,目光在那张过分年轻的脸上停了停。
“小师妹,新来的吧?”他摆了摆手,“听师兄一句劝,这桩差事水深得很,你这小身板把握不住。趁早回去,跟外事堂的管事说句甜的,拍个马屁,换个任务。莫要白费了力气,还折了那十点要命的贡献。”
陈木道:“师兄安好。我既接了这任务,总要亲手一试方才甘心。”
“试?呵呵,试?”那老弟子干瘦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抬手一指那片狼借的稻田,“你瞧见那些东西没有?那便是?。你说它是妖兽,可它不饮不食,不伤人,不害命,连妖气也无半点。你说它是山石草木,它偏偏又是活物,有血有肉。就这么一群不伦不类的怪物,往我这灵田里一趴,便如生了根一般,任谁也休想将它们挪动分毫。”
陈木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那些?三三两两,或卧或站,安静得仿佛是一尊尊灰白色的石雕。
他收回目光,看着老弟问道:“师兄,它们……很厉害吗?”
“厉害?狗屁!”老弟子往地上啐了一口,“它们连躲闪都不会!你提着刀去砍它,它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可问题就在此处,你砍了,也是白砍!”
见陈木一脸不解,那老弟子腹中积攒了许久的苦水仿佛找到了倾泻的出口,话匣子一开便再也收不住了。
“小师妹,你是不信邪。可你知晓,在你之前,有多少人来试过?一十七个!个个都比你修为高,个个都比你门道多,结果呢?全都锻羽而归!连那些畜生的一根毛都没伤着!”
“头一个来的,是外门炼体堂的周大力。那家伙,炼气四层的修为,一身横练的筋骨,力能扛鼎。他也不信邪,说甚么一力降十会。他提着一柄百斤重的玄铁大锤,对着其中一头?足足砸了半个时辰!”
老弟子说到此处,脸上露出一种既荒唐又无奈的神情。
“那场面,你是没瞧见。砰砰作响,地动山摇!那?的骨头都被他砸成了肉泥,血水混着烂肉,溅得到处都是。可你猜怎么着?周大力那锤子只要一挪开,那畜生身上的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了回来。骨头、皮肉,眨眼功夫,完好如初!到最后,周大力活活累到脱力,那柄玄铁大锤都握不住了,人是软着腿被人搀回去的。而那头?呢,从头到尾哼都未哼一声!”
陈木听得一愣。
老弟子接着说道:“后来,又来了个懂得五行法术的,姓孙。他说蛮力不成,便用道法。他掐诀念咒,招来一团烈火,火光熊熊,能将岩石都烧化了。可那火苗子一挨着?身上的灰毛,便如遇着克星,倏地一下就灭了,连根毛都烧不焦。”
“他不死心,又引来西山溪水,要将这片田给淹了。水漫金山,我这半亩灵田都快成了一片沼泽。那些?呢,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趴在水底。孙师弟守了十天,灵力都快耗干了,水退之后,它们从泥里爬出来,抖了抖身上的水,还是那副死样子,你说气不气人?”
陈木问道:“可曾用过阵法?”
“问得好!”老弟子一拍大腿,“第十三个来的,是个姓钱的师弟,最是聪慧,在外门阵法课上回回都得甲等。他耗费了三日功夫,用上了全部身家,布下了一座‘四方锁灵阵’。此阵一旦发动,能锁住阵内一切生灵的灵气,使其慢慢枯竭而亡。他本想将这些畜生困在阵中,活活耗死。”
“结果呢?”
“结果?”老弟子苦笑一声,“人家就在阵里头安家了,该趴着趴着,该打盹打盹。那钱师弟的灵石一块块地填进去,阵法维持了整整一月,耗费的灵石都够买一亩上好灵田了。最后他灵石告罄,阵法一撤,那些?依旧活蹦乱跳。哦,不对,它们就没跳过。钱师弟那天走的时候,是哭着走的,说自己三年的积蓄全都打了水漂。”
“杀又杀不死,烧又烧不坏,淹又淹不没,困又困不住。后来,又有人想了个笨法子,说既然奈何不了它们,将它们抬走总成了吧?”
老弟子指着一头离得最近的?,对陈木道:“小师妹,你瞧那畜生,不过寻常山羊大小。可你晓得它有多重?两个炼气五层的壮汉合力去抬,都抬不动!后来外事堂破例,允许多人同接此任务。来了四个炼气六层的师兄,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勉强抬起一头,一步一挪,跟背着座山似的。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半天功夫,将那畜生扔进了西山后头的万丈深涧。”
“那可算成了?”陈木追问道。
“成个屁!”老弟子骂了一句,“第二天日头一出来,你猜我瞧见了甚么?那头被扔下山涧的?,正慢悠悠地从山道上溜达回来,身上连块皮都没蹭破。它走到原来的老地方,蹄子刨了刨,又舒舒服服地趴下了!”
老弟子越说越是激动,指着自己那片被毁的灵田,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这青玉灵米啊!辛辛苦苦侍弄了快一年,眼看就要抽穗了!全被它们给糟塌了!它们不吃,就是踩,就是压!宗门也不管,就发个劳什子任务,让咱们这些外门弟子自己想法子。这不是坑人吗!”
一番话说完,老弟子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陈木静静地听着,心中愈发骇然。
不死不灭?自愈其身?万法不侵?
这世上,当真有此等诡异绝伦的生物?
他说道:“多谢师兄指点。但我仍想一试。”
说罢,他拔出腰间那柄平平无奇的铁剑。
此剑还是他在训练场上习练基础剑法时所用。
后来那武器架的空位被填上了,无人追回,估计也是无人想用这柄表面满是他“皮肉”的脏剑,于是他便私下留用。
剑身乃是凡铁所铸,并未开刃,但他曾寻了块坚硬的山石,花了整整两日将那原本钝涩的剑锋细细磨砺得锋锐异常。
他提着剑,一步步踏入了那片狼借的灵田,踩着松软的泥土朝着最近的一头?走去。
那老弟子见状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叹:“唉,不见棺材不掉泪……由她去吧,由她去吧……”
陈木走到了那头?的面前。
那畜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用那菱形的瞳孔瞥了他一眼。
那瞳孔之中空洞洞的,没有恐惧,没有愤怒,没有好奇,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活物该有的神采,就仿佛两块冰冷的灰色琉璃。
随即它又缓缓闭上了眼睛,一副任君宰割、生死由天的模样。
陈木将体内真气贯入右臂,再由右臂传至铁剑之上。
他双手握剑高高举起,对准了那?粗壮的后腿,狠狠一剑劈了下去!
“噗嗤!”
一声清淅的利刃入肉声响起。
铁剑锋利,加之陈木全力施为,竟没有受到丝毫阻碍,便将那?的后腿齐根斩断。
一大块血淋淋的腿肉带着森白的断骨滚落在泥地里。伤口处鲜血如注,瞬间染红了周遭的土地。
然而下一刻,让陈木毕生难忘的诡异一幕发生了。
那块掉落在地的血肉并未如寻常生灵那般留在原地。
它在接触到泥土的一瞬间便骤然崩溃,化作了千万点萤火虫般的白色光点,微光闪铄,袅袅升起,随即消散在了空气之中,连一丝血迹也未曾留下。
与此同时,那头?的断腿处,原本血流如注的伤口竟以一种违背常理的速度疯狂蠕动、生长!
肉芽翻涌,筋骨重生,灰白的毛发也随之生出。
不过短短三个呼吸的功夫,一条崭新完好无损的后腿便重新长了出来。
整个过程之中,那头?从头到尾身子都未曾颤动一下,更未曾发出一丝一毫的悲鸣或痛呼。
它只是在腿长好之后仿佛觉得有些痒,用那条新生的腿在地上轻轻蹭了蹭。
陈木彻底惊呆了。
这……这还如何斗?这还如何除?
战斗总有胜负之分,生死之别。而眼前这一切,却是单方面的徒劳无功。
你拼尽全力,对方毫不在意。你斩其血肉,对方瞬息复原。
能将人活活逼疯。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那十七个修为远高于他的师兄师姐尽皆束手无策。
陈木怔怔地看着那头?,看着它那张光滑无嘴的脸,看着它那双麻木空洞的眼睛。
不知为何,一股强烈而熟悉的既视感毫无征兆地涌上了心头。
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在进入合欢宗之前。
他只是一个挣扎求生的街头乞儿、流民。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
面对那些成年人的拳打脚踢,面对那些富家子弟的戏弄与欺凌,他弱小得如同一只蝼蚁,无力反抗,无处可逃。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自己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里,护住要害承受着一切。
他同样用一双麻木、同样空洞的眼睛,看着这个残酷的世界。
不哭,不喊,不求饶。
那时候的他和眼前的这只?是何其的相似。
唯一的区别是,他会受伤,会流血,会痛。
而这?,连疼痛的资格似乎都被剥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