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弟子……无罪?”陈木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探问。
“你只求无罪?”执事的声音平淡如水。
陈木心中一凛,只道:“弟子愚钝,请执事明示。”
“哼。”中年执事冷哼一声,“你倒也不算太蠢。宗门法度,你可知晓?”
“弟子初入山门,所知不详。”
“那我今日便教你一桩。”执事负手而立,语声转厉,“宗门不禁弟子私下切磋,那是为了抵砺尔等修为,养成一股敢与人争的锐气。修仙之路,本就是逆水行舟,与天争,与地争,更是与人争!不敢争、不善争、不会争的,皆是废物!我百相门,养的不是圈中绵羊,而是山中虎狼!”
“但虎狼相争,亦有规矩!他李伟,夜闯同门洞府,意图不轨,此乃其一错。因妒生恨,痛下杀手,欲害你性命,此乃其二错。坏了规矩,便是取死之道!你据洞府之利,奋起自保,乃是情理之中,天经地义。他死于自身邪法反噬,更是咎由自取,死有馀辜!你非但无罪,更是有理!这,便是我执法堂的公道!”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那年轻弟子听得心神摇曳,望向自家执事的背影,眼中满是敬畏。
陈木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落地,躬身长揖:“弟子受教了。”
“明白就好。”中年执事挥了挥手,对着身后那副手吩咐道:“张师侄,此间事了。着人将这里收拾干净,卷宗之上,便记‘外门弟子李伟,心魔入侵,以致真气逆乱,走火入魔,爆体而亡’。此事,到此为止。”
“是!”那姓张的年轻弟子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应下。
中年执事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便向洞府外行去。
他行至洞口,却又倏然顿住脚步,仿佛记起了什么。
“小子。”
陈木一怔,不知他口中的“小子”唤的是谁。
他这段时间一直被当做“师妹”,就连他自己都快默认了。
只听那执事继续说道:“能活下去的,从来不是靠脸蛋,也不是靠运气。”
陈木一怔。
“今日你运道不错,恰逢他心性不稳,功法反噬。若换做另一人,一个不修此法,修为却比他高明一筹的对手,你待如何?若来的是两人,三人,你又待如何?”
执事的声音却一字一句狠狠敲在陈木心上。
“外门之内,强者为尊。你今日这点运气,救得你一时,救不得你一世。好自为之。”
言罢,他一步踏出,身形便已在数丈之外,几个闪铄便消失在洞外的夜色之中。
陈木僵在原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位执事,从头到尾竟是看得一清二楚。
他那最后一番话,是提点?是敲打?抑或是警告?
陈木只觉脑中纷乱如麻,一时竟想不明白。
“陈……陈师妹。”
身后传来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
陈木回过神,见是那位张姓弟子。
他脸上神情颇为复杂,既有同情,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
“张师兄有何吩咐?”陈木问道。
“师叔的吩咐,你……你都听见了。”张师兄干咳一声,“此地秽恶,师妹不宜久留。我这便叫杂役前来清扫,你且先去外头稍候片刻。”
“有劳师兄了。”陈木点了点头。
很快,那张师兄便唤来了四名身着灰衣的杂役弟子。这几人显然对此等场面早已司空见惯,甫一进门,见了这满地狼借,便一言不发地动手清理起来。
一人取来木桶清水,一人拿着抹布拖把,一人收拾那些碎裂的石块家什,另一人则取出一个黑色的皮囊面无表情地将地上那些血肉碎骨一一拾掇进去。
他们动作麻利,配合默契,不多时,洞府内的血腥秽物便被清理一空。
清水反复冲刷,连石板缝隙中的血渍都洗刷得干干净净。
不到一个时辰,整个洞府焕然一新。若非石壁上那几道深可见骨的爪痕,以及空气中那一缕若有若无难以彻底散去的淡淡血腥气,真要让人以为方才那场搏杀不过是一场梦。
杂役清理完毕,躬身告退。
那位张师兄走在最后,他看看地上的爪痕,又看看立在角落里的陈木,终究是没忍住,压低了声音道:“陈师妹,师叔的话,你须得记在心里。外门这潭水,深得很。今日之事,是李伟咎由自取,又恰逢执事师叔明察秋毫。若是换了旁人来查,或是换了另一桩事,你未必……未必有这般好运道。”
他顿了顿又道:“往后,行事务必小心。能忍则忍。忍不过,也得想清楚后果。”
说完,他长叹一声,摇了摇头,似是感慨,又似是怜悯,转身匆匆去了。
洞府之内,幽暗寂静,再次只剩下陈木一人。
他缓缓走到石室中央,方才李伟爆体而亡的地方。
他伸出手,在空中虚虚一抓,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瞬间的炽热。
他活下来了。
非但活下来了,还被宗门判定无罪,洗清了所有嫌疑。
可他心中,没有半分劫后馀生的庆幸。
那位执事的话深深扎进了他的心底。
运气。
不错,全是运气!
若非李伟修炼了《胎肉化兽法》,若非他色令智昏、怒火攻心,给了那妖胎反噬的机会,此刻躺在这冰冷石板上被装进那黑色皮囊里当做秽物一般处理掉的,便是自己!
将身家性命,寄托于仇敌的愚蠢和自身的运气之上,这是何等的可悲,何等的荒唐!
他不要这种任人宰割、朝不保夕的命运!
他需要力量!
需要一种能让他挺直腰杆,堂堂正正立于人前,不惧任何宵小觊觎的真正力量!
陈木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墙角那根麻绳上。
绳身粗糙,沾染着点点暗褐色的血迹,宛如一条死蛇。
他走了过去,弯腰将它拾起。
麻绳入手,他想起了方才挥舞它时那种奇妙的感觉。
仿佛不是一件死物,而是自己手臂的延伸,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那种心意相通、如臂使指的畅快淋漓,是他练剑时候从未体验过的。
他没有剑道天赋。
但今日之事却在他心底推开了一扇从未想象过的窗。
剑是道,是正道。
可这麻绳,乃至那些被不齿的伎俩手法、身法,何尝又不是一种“道”?
合欢宗的道——那些各种奇技淫巧。
……
第二日,天光放亮。
陈木推开洞府石门走了出去。
他立时便感觉到周遭的空气不一样了。
往日里只要他一出现,四面八方总会有无数道目光投射而来。
但今日,那些目光少了许多。
即便有,也多是远远一瞥,便飞快地移开。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外门弟子李伟,那个即将突破炼气三层、在新人弟子中颇有威名的“强者”,昨夜强闯“陈木师妹”的洞府,意图不轨,结果不但没能得手,反而自己炸成了一地碎肉。
这则消息在外门弟子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一夜之间这个故事被演绎出了无数个版本,在各个角落里流传。
“喂,听说了么?昨晚执法堂的人都出动了!”
“怎能没听说?李伟师兄……啧啧,真是惨。听说是想对那个新来的陈师妹用强,结果……砰的一声,就没了!”
“没了?怎么没的?”
“这谁说得清?有人说啊,是那李伟色胆包天,坏事做绝,遭了天谴,被一道凭空生出的神雷给劈成了焦炭!”
“胡说!我听到的版本不是这样。我三叔家的表哥的二舅子的邻居在杂役房当差,昨晚就是他去收的尸!他说现场根本没有雷劈的痕迹,倒象是李伟自己把自己给撑爆了!”
“自己把自己撑爆?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想想,那陈师妹入门才多久?柔柔弱弱的,她能把李伟师兄怎么样?肯定是她懂什么邪门的法术!我猜,是咒术!那种能让人真气逆行的恶毒咒术!李伟师兄着了她的道,这才爆体而亡!”
另一处,几个平日里交好的女弟子聚在一处也在窃窃私语。
“你们瞧,她出来了。”
“天呐,她还敢出来?出了那么大的事……”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现在谁还敢惹她?”
“可我还是不信。她瞧着那般娇美,怎会是传言中那等蛇蝎心肠的毒妇?”
“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漂亮的蘑菇,毒性才越是猛烈!我倒是听到了一个更离谱的说法。有人说陈木根本不是什么凡俗出身,她……她其实是咱们宗门里某位金丹长老的私生女!”
“什么?!”
“那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她身上佩着长老赐下的护身至宝,那李伟不知死活,欲行不轨,结果触动了法宝禁制,当场就被轰杀至渣!你们想,若非如此,执法堂的执事大人为何那般轻易就判她无罪?还不是看在她背后之人的面子上!”
无论是天谴神雷,还是恶毒咒术,亦或是长老私生女……
种种传言,或荒诞,或离奇,或惊悚,却都指向了一个共同的结论——
这个新来的、漂亮得不象话的陈木师妹,是个绝对不能招惹的煞星!
一时之间,那些曾对陈木的“美色”虎视眈眈的男弟子们,尽皆偃旗息鼓,避之唯恐不及。
他们不怕对手实力强横,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输了也只怨自己学艺不精。
可他们怕的,是这种未知,是这种不明不白就丢了性命的死法。
李伟便是前车之鉴。
自此,陈木在外门之中成了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
依旧是那个“剑道蠢材”,但再也无人敢当面出言嘲讽。
依旧是那个被众人暗地里称为“外门第一美人”的“女子”,但再也无人敢用猥琐的目光打量。
杀鸡儆猴。
李伟的死,用他那身碎裂的血肉意外地为陈木换来了一段宝贵的平静时光。
陈木清楚得很,这种靠着“谣言”和“恐惧”换来的平静,不过是沙上之塔,风中之烛,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敬畏非是敬他陈木之人,而是畏惧那虚无缥缈的“煞星”之名。
名声如泡影,一触即破。
一旦有人胆大包天,或是自作聪明,想要再来试探一番他的虚实,而他又没有第二次那样的好运气,那他的处境将会比之前更加凶险百倍。
“我需要的……是一张真正的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