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木脑海中,功法口诀如川流入海,滚滚而过。
有那惑人心神之术,能令敌手心旌摇动,俯首称臣,如《碧海潮生诀》、《艳骨绵罗功》。
有那以柔克刚之道,招式缠绵,杀人无形,乃是奇门兵刃的法门,如《青丝十三缚》、《软红蛛网手》。
更有诸多秘法,仅是心念闪过,便教他面红耳赤。
《颠鸾倒凤大法》
《摘花采露指》
《擒龙捣凤十八手》
……
功法名目,愈看愈是露骨,愈想愈是不堪。
陈木至此方才恍然,昔日在合欢宗耳中听闻的“双修”二字,究竟是何等光景。
一念及此,他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身影。
那个将他自死人堆里拾回,予他此生唯一暖意的宗主姐姐,苏心清。
她身畔那股清冷之中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香气;她眉宇间偶尔一闪而逝的温柔;她抱着年幼的自己,口中轻声哼唱着不知名小调的模样……
凡此种种,皆是他赖以存活的念想。
可如今,当他明了那些双修功法的真正意函,再回首与宗主姐姐共处的朝朝暮暮,一切似乎都变了味道。
她教自己识文断字,给自己讲述山外奇闻,在自己生病时彻夜不眠地看护,更在最后……答应要为自己“启蒙”……
难道,宗主姐姐将自己抚养成人,竟是为了……为了……
“不……”
他用力甩了甩头。
“……宗主姐姐不是那样的人……”
宗主姐姐待自己的好,那种发自肺腑的真情,绝非伪装。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历历在目。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陈木,陈木,眼下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对自己说道,“你如今的要务,是活下去,是变强!”
唯有变得足够强大,才有资格去探寻真相,才有资格再见她一面!
那些双修秘法,眼下孤身一人自是无法修习。但除此之外,尚有诸多法门立时便可上手。
他在脑海中万千法诀中飞速掠过,最终定格在两部秘籍之上。
其一,乃是媚术,名为《碧海潮生诀》。
创此法者,乃上古合欢宗一位妖修大能。
此大能本体原是深海中的一头黑水蛟,性情孤僻,却又天生异禀。不知何故叛出妖族,机缘巧合下,入了合欢宗。
俗语有云,龙生性好淫,蛟为龙种,其性亦然。此大能入了合欢宗,正应了那句“潜龙入渊”,便将满腔精力尽数投入钻研合欢媚术,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宗内传闻,此大能功成之后,神通惊人。与女修对坐,仅需一个眼神,便能使其情难自已,衣底唤潮。
是故,宗内弟子私下里都尊称其为“唤潮蛟姬”。这部《碧海潮生诀》便是由此得名。
这门功法,不以正面搏杀见长,修的乃是一种独特的气韵与眼神。
若能练到大成,与人对敌,一眼望去,便可勾动对方心底最深处的七情六欲,使其心神摇曳,真气浮动,战力自然大减。
这对于眼下正面争斗之力尚且不足的陈木而言,无疑是最好的护身之法。
其二,则是一门兵器技法,名为《回眸九剑》。
这套剑法,不重刚猛,却重意境。
剑招使出,便如情人回眸,看似柔情万种,眼波流转,实则每一缕柔情之中都暗藏着致命杀机。
一剑望去,能勾魂,能夺魄。
陈木尚在合欢宗时,曾听那些侍女姐姐们私下闲聊。
她们说,在这修真界,若论同阶修士的杀伐之力,剑修一脉,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自己想要在这百相门的外门大比中出人头地,甚至杀出一条血路,一手高绝的剑法,乃是重中之重。
虽说眼下身无长物,连一柄铁剑也无,但总能寻些木棍树枝代替。功法招式,却必须提前熟稔于心,勤练不辍。
主意已定,陈木不再有半分迟疑。
他盘膝坐定,首先尝试修习那《碧海潮生诀》。
此法门颇为奇特,不修真气,不炼肉身,修的是一种存于虚无缥缈之间的“神韵”。他依着心法口诀,缓缓闭上双目,凝神聚意,开始观想。
心神之内,一片无垠墨海浩瀚无边。一轮明月高悬天心,清冷月华洒满海面。
此刻,海面平滑如镜,不起一丝波澜。
忽而,有微风自天边来,轻拂水面。镜面般的海面登时荡起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涟漪渐大,化作碧波,碧波渐高,终成潮水。
初时潮声细微,如情人低语,继而渐响,如珠玉落盘,最终化作雷霆万钧之势,轰然大作!
这等观想之法,讲究的是心神合一,物我两忘。
对于寻常初入门的弟子而言,心有杂念,最是艰难。
然陈木历经生死,心志之坚远超常人。不过片刻功夫,他便已沉浸其中。
他感觉自己心神仿佛真的化作了那片月下大海,随着潮水的每一次涨落而起伏,随着每一朵浪花的生灭而聚散。
他的呼吸,渐渐与那潮声同步,一呼一吸,皆暗合某种玄妙韵律。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木缓缓睁开了眼。
石室之内光线昏暗,然他那双眸子却似乎有了些许微妙变化。
依旧是那般清澈,但在眼瞳深处却仿佛多了一抹若有若无的潋滟波光。
这波光流转之间,似有万千情意,让人只消看上一眼便会忍不住心神一荡,难以自持。
“成了!”陈木心头一喜。
他走到石室一角,那里有一洼积水。
他俯下身,借着水面倒影仔细端详自己的双眼。
水中那双眼睛瞳色漆黑,本是寻常,但此刻却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便如深潭,表面平静,其下却暗流涌动,引人探究。
“这《碧海潮生诀》,竟如此轻易便入门了?”陈木暗自诧异。
他本以为,这等修炼“神韵”的玄妙功法,必然晦涩难懂,需耗费大量时日揣摩。
未曾想,自己竟如水到渠成一般,毫无阻滞。
“莫非……我天生便适合修炼合欢宗的功法?”
一个念头闪过,他随即又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能顺利入门,总归是好事。
接下来,便是那套《回眸九剑》。
他环顾石室,在角落里寻到一根晾衣用的木棍。这木棍粗细长短倒也与长剑相仿。
他握在手中掂了掂分量,虽是轻了些,但也只能将就。
他站到石室中央,定了定神,脑中回忆着《回眸九剑》的剑招图谱与心法口诀。
剑法共分九式,一式一意境。
第一式,凝眸。
第二式,浅笑。
第三式,含羞。
第四式,嗔怒。
第五式,惊鸿。
第六式,离愁。
第七式,断肠。
第八式,抉别。
第九式,轮回。
他深吸一口气,手腕一振,将那木棍当作三尺青锋,缓缓刺出。
此乃第一式“凝眸”。
剑诀有云:意在神先,神在目前,如两心相印,凝眸不语。
这一剑,讲究的是一个“凝”字。
剑尖需稳如山岳,剑势需专注如一,将全身的精气神凝聚于那一点寒芒之上。
然而,他一剑刺出,手中木棍却微微颤斗,剑尖所指更是飘忽不定。
“不对。”陈木皱眉,收回木棍。
他再次尝试。
这一次,他放缓了动作。
“凝眸……”
木棍缓缓递出,可那股别扭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
他的身形、步法、手腕的发力,处处都透着一股僵硬与不协调。
他耐着性子,又练了数遍,结果都是一般无二。
“罢了,试试第二式。”
他摇摇头,转而练习第二式“浅笑”。
剑诀有云:剑锋微转,如笑魇初展,春风拂面,暖意融融。
这一式,重在一个“巧”字。
剑势需灵动婉转,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藏机锋。
陈木手腕一抖,试图让木棍划出一道弧线。
可他手腕转动,那木棍却象是根不听使唤的烧火棍直挺挺地扫了出去,毫无半分美感可言,更遑论什么“浅笑”的意境。
他不死心,又试第三式“含羞”。
他记得清楚,昔日在合欢宗,他曾无意中见过一位侍女姐姐在月下练习此剑法。
那位姐姐使出这一招“含羞”时,当真是美到了极点。
只见她手腕轻垂,剑尖向下,剑身微微一颤,便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心上人面前低下了头,不胜娇羞。
那姿态,柔美至极,可那股含而不露、引而不发的凛冽杀意,却让当时在远处偷看的陈木不寒而栗。
可眼下,这招到了他手里却完全变了样。
他学着记忆中的模样,手腕下压,木棍垂下。
可他做这个动作,非但没有半分“娇羞”之态,反而显得扭捏作态,滑稽无比。
不象少女含羞,倒象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在东施效颦,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木停下动作,低头看着手中的木棍,又看看自己的双手。
方才修炼《碧海潮生诀》,他只觉顺风顺水,心神与功法无比契合。
可为何一练这《回眸九剑》,便处处掣肘,浑身都不自在?
他不信邪。
“或许是这《回眸九剑》太过高深,我尚未领悟其中精髓。”他暗自思忖,“不若,我先从最基础的剑法练起。”
他翻出百相门的《基础剑法十式》。
劈、砍、刺、撩、崩、点、挂、扫、截、抹。
这十个动作,乃是天下一切剑法的根基。
无论何等精妙的剑招,都离不开这十个基本变化。
“我就不信,连这个也练不好!”
陈木心头涌上一股执拗劲。他捡起木棍,照着图谱上第一个动作“劈”摆开了架势。
他双手握棍高举过头,气沉丹田,猛地向下一劈!
呼!
木棍带着风声落下,看似威猛,可陈木自己却清楚地感觉到,这一劈之力大半都消耗在了半途。
他的双臂、腰腹、腿脚,仿佛各自为政,根本无法将力道拧成一股。
劈到最后,只有手腕上的一点蛮力,看似凶猛,实则外强中干。
“再来!”
他又试了一遍。
这一次,他刻意去感受身体的发力。
力从地起,由脚而腿,由腿而腰,再贯通至手臂。
道理他都懂,可做起来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那股力道,行至腰间,便陡然一滞,再也无法顺畅上载。
他一连劈了数十下,非但没有找到感觉,反而手臂愈发酸胀,虎口隐隐作痛。
他转而练习“刺”。
一“刺”之要,在于快、准、狠。讲究的是力达剑尖,一线贯穿。
陈木握紧木棍,凝神注视着前方空处的一点,奋力刺出!
咻!
木棍破空,可他定睛一看,棍尖的落点,与他心中所想的位置竟差了半尺有馀。
而且,棍身依旧在微微颤斗,劲力散乱,不成章法。
“不可能……”
陈木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他扔掉木棍,赤手空拳比划着名“劈”和“刺”的动作。
可即便没有了兵刃的束缚,他依旧感觉自己的手臂发力极不顺畅。
仿佛他的这副身躯,天生就与“剑”这种兵刃犯冲,八字不合。
“为什么?!”
“我连《碧海潮生诀》那等修炼神韵的玄奥功法都能水到渠成,为何连最粗浅、最基础的剑法都练不好?”
“难道我的身体,有什么问题?”
心中充满了疑惑与不甘。
他一定要学会剑法!
在这弱肉强食的修真界,媚术、奇门之法,终究只是辅助。
唯有堂堂正正的杀伐之术,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而剑,乃百兵之君,剑修,更是同阶无敌的代名词!
他想要在外门大比上杀出重围,想要拥有保护自己的力量,甚至想要有朝一日能回到那个地方问个明白,剑法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喘着粗气,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位侍女姐姐月下练剑的身影。
她的身姿那般轻盈,剑光那般灵动。
一招一式,皆如行云流水,充满了韵律与美感。
他当时只觉得好看,如今想来,那每一剑中蕴含的都是千锤百炼的技艺与对力量的完美掌控。
而自己呢?
他低头看看自己这双不听使唤的手,再想想方才那笨拙如熊的动作,一股强烈的挫败感涌上心头。
“不……我偏不信这个邪!”
陈木从地上重新捡起那根木棍。
他决定,将那繁复的《回眸九剑》暂且放下,就从这《基础剑法十式》开始!
“劈!”
他用尽全身力气,再次劈下。
“砍!”
“刺!”
“撩!”
石室之内,少年固执的嘶吼声与木棍徒劳的破空声交织在一起。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些最简单的动作,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衫。
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发狠,那股别扭与滞涩感却始终如影随形。
终于,在又一次尝试“刺”的动作时,他脚下一个跟跄,身体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向前扑倒。
手中的木棍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撞在石壁上,又弹回地面。
陈木狼狈地摔在地上,手掌、膝盖,皆被粗糙的地面磨破,火辣辣地疼。
“为何……会这样?”
他喃喃自语,充满了迷茫。
一个荒诞的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合欢宗的那些媚术,他练起来得心应手,如鱼得水。
而这正统的剑道之基,他却如顽石一般,寸步难行。
难道……
难道自己的这副身体,这身根骨,天生……就是为了修炼那些媚术、为了……为了双修而生的?
难道,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块练剑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