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木背倚冰冷石墙,大口喘着粗气。
他定了定神,但闻胸口擂鼓相似,心跳如奔马。
这是他头一回与鬼门关擦肩而过。
之前他仗着合欢宗所学的《柔体锻骨术》,自认身法灵便,步履轻捷。在这杂役峰中,纵然不能横行无忌,至少也能趋吉避凶,保得自身周全。
然而今日之事,却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从头凉到脚。
他终究是太过托大了。
他只想着如何应付拳脚上的危机,却未曾算到这人心内的阴毒与丑恶竟是防不胜防。
他也高估了自己那点微末道行,在真正的生死相搏面前,那点腾挪闪躲的伎俩,不过是孩童耍弄的把戏,中看不中用。
李二的身子还在地上微微抽搐,只剩下生命流逝前最后的本能。
钱通还保持着那个姿态,双手高举,整个人僵在那里,象一尊失了魂的泥象。
若非钱通这石破天惊的一击,自己今日的下场……陈木不敢再想下去。
“啪嗒。”
钱通再也举不住那块石头,脱手掉在了地上。
随着石头的落地,钱通仿佛也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跌坐于门坎之上。
他的嘴唇抖得不成模样,牙齿上下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
“我……我……”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不住颤斗的手。
喉头滚动,似乎想要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过了半晌,他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走了调的嘶喊:
“我……我杀人了?”
他猛地抬起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木,眼中满是茫然。
“木姐……我……我杀人了?”
陈木撑着墙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先走到门边侧耳倾听。
屋外一片寂静,只有远处传来的几声虫鸣。
他反手将那扇薄薄的木门重新关严,这一次他不但插上了门栓,还搬过一张破凳死死抵住门板。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走到钱通面前。
“你如何进来的?”陈木问道。
钱通一个激灵,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说道:
“我……我见你被他叫走,心里……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他那眼神,不对劲……”
“我……我怕你出事,便……便偷偷跟了过来。”
“我到了门口,听见……听见你在喊……我心慌,可这门……这门从里面闩住了。”
“我……我情急之下,在墙角寻了根小树枝,从门缝里……一点点……一点点把门栓给挑开了……”
原来如此。
陈木心中百味杂陈。
他一直以为钱通此人趋炎附势,对自己那份恭顺与忠心不过是弱者对强者的一种依附,是创建在利益交换上的投机。
陈木从未想过,这个平日里连与人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小跟班,竟会为了自己干出这等足以搭上性命的举动。
这百相门杂役峰,上千人的心性,竟都比不上这样一个孩子。
但,眼下绝非感动之时。
李二的抽搐已渐渐微弱,喉咙里那“嗬嗬”的漏气声也变得若有若无。
可他终究还吊着一口气。
“完了……木姐,我们完了……”钱通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双手抱着头,“他……他快死了……他要是死了,被人发现是我们干的……他们……他们会把我们剁成肉酱的!我们死得会比他惨一百倍!”
钱通说得没错。
无论李二是死是活,只要此事败露,等待他们二人的,只有死路一条。
“木姐……我们……我们现在该当如何?”钱通抬起头,带着哭腔,提出了一个最天真也最愚蠢的建议,“要不……我们跑吧?趁着天黑,我们逃下山去!”
“跑?”陈木道,“说得轻巧。往何处跑?这杂役峰方圆数十里,处处都是修士的眼线,你我便是有三头六臂,又如何能插翅飞出这天罗地网?”
“退一万步说,即便让你我侥幸逃了出去,然后呢?你我二人,手无缚鸡之力,未曾引气入体,说到底,不过是两个凡人。”
“你当这山外的世界,是太平乐土不成?山外的世界,比这里凶险百倍!”
“野兽横行,匪盗如毛,更有那村子里的恶人,一言不合便要算计你!”
“你我这等,出了此地,怕是活不过三日便要曝尸荒野!”
钱通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死白。
是啊,能跑到哪里去?天下之大,竟无他们两个凡人的容身之处。
杂役峰是笼子,山外的世界,又何尝不是一个更大、更凶险的笼子?
钱通彻底绝望了。
他呆呆地坐在地上,目光空洞,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被人乱刃分尸的惨状。
就在这时,他看见陈木缓缓地站起了身。
陈木走到了钱通方才丢下那块石头的地方。
然后,在钱通那惊恐万状的目光注视下,陈木弯下腰,捡起了那块棱角锋利、沾染着血污的青石。
“木……木姐……”钱通看着陈木,眼中满是骇然,“你……你这是要作甚?”
陈木提着那块分量不轻的石头,重新走回到李二的身边。
他低头看着地上那个还在微微起伏的胸膛。
弱肉强食。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不……不要……木姐……”钱通似乎明白了陈木的意图,他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想要拉住陈木的裤脚,“不可……不可啊!他……他已经快死了……便由他去吧……求求你,木姐,求求你了!”
“杀人已是滔天大罪……若是再下手……那便是罪上加罪万劫不复了!……人在做天在看……天上的神佛会让我们下地狱的!”
孩子终究是孩子,还信奉举尺三头有神明那套说辞。
陈木对他那绝望的哀求充耳不闻。
他的脑海里,闪过的却是方才李二那张狞笑的丑脸,是他那双疯狂撕扯自己衣衫的脏手,是他口中那些污秽不堪的言语。
他又想起了这些时日,那些老杂役们的叼难。
他又想起了那些与自己一般大的少年,看向自己时那混杂着嫉妒、轻篾与不屑的目光,以及背后那些冷嘲热讽。
自己只想安安稳稳地活下去,为何就这般艰难?
自己只想在这风波恶地之中独善其身,尽量不与任何人产生交集,为何也这般艰难?
若是真有神佛,若真是天道有公,我被欺辱的时候为什么不出现?
我不去招惹你们,你们偏要寻上门来欺辱我。
我想置身事外,你们偏要将我拖入这潭浑水。
这究竟是怪谁?
怪自己这副与众不同的皮囊么?
怪只怪自己太弱!
都是因为自己的弱小,才引来这无穷无尽的麻烦!
李二之前说得没错,自己终究只是一个“未曾引气入体”的凡人。
即便身怀《柔体锻骨术》,练得身法比常人灵巧一些,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腿脚麻利些的凡人罢了!
凡人,终究是凡人!
在真正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
若是自己当初在合欢宗时成功引气入体,踏入修行门坎,又何至于沦落至此?
又何至于受这等宵小之辈的欺辱?又何至于要靠着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舍命相救?
他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石头,瞄准了李二那已经破开一个窟窿的后脑。
钱通的哀求变成了尖叫:“不要——!”
陈木没有半分尤豫。
手臂一振,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