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第四日。
矿洞之内,那股子焦躁暴戾的气息愈发浓重。
众人不再是口角咒骂便能了事。
前几日,尚且留着几分气力。今日腹中空空,饥火烧心,理智早已荡然无存。
但凡挖掘矿石时,彼此肩头稍有碰触,臂膀略有相撞,立时便是一场恶斗。
喝骂声中,镐头与拳脚,竟成了众人最常用的言语。
几名监工的,对此情形只作不见。
他们或负手而立,或倚着石壁闭目养神,偶有人睁开眼,瞧见底下打得头破血流,嘴角反倒露出冷笑。
众人确是疯了。
宗门这手阳谋,毒辣无比,无需刀剑,只用一个“饿”字,便将人性中最不堪的一面赤裸裸地逼了出来
“当——当——当——”
午时,锣声未落,无数人影自各个道口狂涌而出。
“滚开!莫挡老子的路!”
“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再敢推搡,老子一镐头刨开你的天灵盖!”
人群如同一股污浊的洪流,朝着分发食物的空地奔去。
今日的场面,比之前三日加起来,更添了三分血腥、七分癫狂。
有人奔跑不及,被身后的人一脚绊倒,瞬息之间,便有十几只脚踏了过去,那人连惨叫也未发出一声,便没了声息。
今日分发食物的那几个老杂役,较之昨日又多了几分戒备。
他们寻了一处更高的平台站定,彼此间拉开了距离,手中捧着一筐窝窝头,却不再近前分发,只是远远地朝着底下的人群抛洒。
众人高举双手,奋力跳跃。为了一个窝窝头,彼此推搡、抓挠、撕打。更有甚者,直接抱着身旁之人的腿,将其拖倒在地,自己再踩着他的身子向上跃起。
场面之惨烈,与饿狗抢食,别无二致。
陈木左前方一个窝窝头正朝他这个方向落来。
他算准了力道与时机,正待足尖一点,凌空跃起夺食。
便在此时,一只干瘦的手,直接将一个窝窝头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目光顺着那只枯瘦的手臂向上望去。
映入眼帘的,并非那些早已瞧熟了的老杂役,而是一张他有些印象,却又从未如此近距离瞧过的脸。
是管事!
正是专管他们这片矿区杂役的管事,李二!
一个在此地不知熬了多少年头,才从寻常老杂役中爬上这个位子的老油条。
这百相门内,管事也分三六九等。总管杂役区的那位,乃是修士,手握实权,一言可决数百杂役的生死。
而眼前这个李二,虽也顶着“管事”的名头,却连引气入体也未能做到,不过一介凡人。
他这个管事,更多是说来好听,实则不过是修士手下的一条走狗,替他们看管着这群更不值钱的苦役罢了。
此刻,这位李管事正死死盯着陈木,那张布满了岁月沟壑的脸上,神情竟是复杂到了极点。
那眼神之中,有紧张,有焦灼,更有一种陈木一时无法看透的——近乎哀求的狂热。
为何是他?
是陷阱?是试探?还是另有图谋?
然而,身后鼎沸的人声,以及那股股推挤的巨力,已不容他再多做思索。
一念及此,陈木不再尤豫。
他双足一落地,立时矮身前窜,以最快的速度脱离了那片混乱血腥的争抢之地。
可他的脑子里,却翻来复去,全是方才管事李二那张脸。
那张脸,这几日他远远瞧见过多次。
一个年过五旬的干瘦男人,背脊微微佝偻,脸上总是挂着一副谨小慎微的笑容。那笑容里,又带着几分对上的谄媚、对下的倨傲。
这是最典型不过的小人物嘴脸。
在底层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靠着熬资历、拍马屁、踩着旁人的肩膀,才勉强混到了一个不高不低的位置。
这样的人,早已将“明哲保身”四个字刻进了骨子里,行事但求一个“稳”字,绝不肯轻易沾惹半分是非。
他怎会做出这等事情?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远远望向矿道口的方向。
那个管事李二,此刻正站在一处高地上,双手负在身后,挺直了那素来有些佝偻的腰背,口中正大声呵斥着几个手脚慢了的杂役,一副尽忠职守的模样。
他再也没有朝陈木这边瞧过一眼,仿佛方才那一幕从未发生。
可他越是如此,陈木心中那股不对劲的感觉便越是强烈。
那李二看似目不斜视,可陈木能清楚地感觉到,那道看似不经意扫视全场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朝着自己这个方向飘忽一瞬。
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李管事,您老今日辛苦了。”一个略带谄媚的声音响起,是另一个老杂役,正凑到李二身边。
“辛苦什么。”李二的声音传来,“都是为仙长们办事,分内之事罢了。”
“是,是。管事说的是。”那人笑道,“只是今日这帮杂碎,比昨日更疯了。我瞧着,再这么下去,不出两日,怕是要出大乱子。”
李二冷哼一声:“乱子?他们也配?一群没了力气的狗,还能翻了天不成?你我只需盯紧了,莫让他们眈误了采矿的数,其他的,是死是活,与你我何干?”
“管事英明!管事英明!”
一番对话,听来全无破绽,正是李二这等人平日里该说的话。
可陈木听在耳中,却觉出了另一番味道。
李二的语调,太平稳了。平稳得有些刻意,象是在背诵早已准备好的言语。
一个做了亏心事的人,要么慌乱,要么便是这般过分的镇定。
陈木将怀中那个窝窝头取了出来,放在鼻下轻轻一嗅。
没有异味。
他又用指甲小心地掰开一小块,仔细查看。
没有夹带任何东西。
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甚至比旁人抢的还要小上一些的窝窝头。
这便奇了。
若是要害他,下毒岂不更为直接?若是想拉拢他,又何必行此险招,且不留半句言语?
陈木想不明白。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个李二,盯上自己了。
而且,他所图不小。
能让他这等老奸巨猾之辈甘冒奇险,其背后所牵扯的绝非一个窝窝头这般简单。
他将剩下的窝窝头重新藏好,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倒要瞧瞧,这李管事,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