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半日劳作,于陈木而言,实是度日如年。
他手中镐头起落,一板一眼,瞧来与周遭那些形容枯槁的杂役并无二致。
然他只用眼角馀光,便将那管事李二的一举一动尽数收入心底。
那李二此刻似已浑然忘却先前之事,恢复了平日那副嘴脸。
他背负双手,在那矿道间来回踱步,活象一只巡视自家鸡圈的黄鼠狼。
他脚步不快,然每到一处,那处的嘈杂之声便会骤然一歇。
行至一处拐角,见一名身形瘦弱的少年倚着石壁,手中镐头拄地,正自大口喘息。
李二当即脸色一沉,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扬手便是一记耳光,打得那少年陀螺般转了半圈,口鼻间登时见了血。
“狗娘养的杂种!”李二破口骂道,“这才什么时辰,便敢在此处偷懒耍滑?你当老子的眼睛是瞎的么?仙长们限定的数额,若是因你这等废物耽搁了,老子扒了你的皮!”
那少年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擦拭脸上血污,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连连叩首:“管事爷爷饶命,管事爷爷饶命!小的……小的是实在没了力气,只想喘一口气,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李二哼了一声,骂道:“没了力气?你吃饭时怎地不见没了力气?旁人都能做得,偏你就做不得?莫要与我在此装死!再叫我看到一回,便不是一记耳光这般简单了。滚起来,干活!”
“是,是,小的遵命,小的遵命!”
那少年如蒙大赦,手脚并用地爬起,抓起镐头,拼了命般朝面前的矿壁挥去,再不敢有片刻停歇。
周遭杂役见此情景,无不禁若寒蝉,手中动作不由得又快了几分。
李二却似意犹未尽,又朝着那少年的背影啐了一口,骂骂咧咧道:“一群贱骨头,不抽不走,不打不动。早晚都得死在这矿里。”
他一面骂着,一面转身踱开,恰在此时,矿道深处一行人影行来。
为首者身着道袍,面容倨傲,正是此地监工的一名修士。
李二方才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倾刻间便荡然无存。
他腰背一躬,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点头哈腰道:“哎哟,张仙长!您老怎么亲自下来了?这点微末小事,吩咐小的们去办便是,何敢劳动仙长的大驾。”
那张仙长鼻孔里“恩”了一声,眼皮也未曾抬上一抬,只淡淡问道:“今日的,数目如何?”
李二愈发恭谨,躬着身子回道:“回仙长的话,今晨已解出七十三方,小的正自督促这帮杂碎加紧赶工,待到收工之时,定能凑足一百方之数,绝不敢误了仙长的大事。”
张仙长闻言,眉头微皱,不悦道:“一百方?昨日不是一百二十方么?怎地愈发少了?”
李二脸上笑容一僵,旋即露出为难之色,叹道:“仙长有所不知。非是小的们不尽心,实是这几日里,这帮杂役倒下的愈发多了。昨日便有十多个没能喘过气来,今晨又拖出去一批。人手不足,这……这产出自然便少了些。小的已经将口粮克扣到了极致,可这帮贱骨头,还是不禁用。”
张仙长冷哼一声:“一群蝼蚁,死了便死了,再换一批便是。你只管把数额给本座盯紧了。门中等着这批灵石用,若是误了时辰,你担待得起么?”
“是,是,仙长教训的是!”李二连声应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小的这就再去催逼他们,便是将他们累死,也定要将数目给您凑齐了!”
“如此最好。”张仙长说罢,便不再理会他,径直领着身后几人朝着矿道深处巡视而去。
李二毕恭毕敬地躬身立在原地,直到那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他才缓缓直起腰来。
方才那满脸的谄媚与徨恐,倾刻间化作一片阴沉。
他转过头,阴冷的目光在周遭杂役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又若有若无地在陈木身处的方向停顿了那么一刹。
这一切,陈木瞧得清清楚楚。
那李二对杂役的凶狠,对修士的谄媚,做得滴水不漏。
这人,城府恁地深沉。
终于,矿道深处传来“当——!当——!当——!”三声沉闷的锣响。
这锣声,不啻于九天之上的仙乐。
所有杂役几乎在同一时刻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那根紧绷了一整日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霎时间,矿道中响起一片工具落地的“哐当”之声与众人如释重负的粗重喘息。
陈木混在人群的末尾,依旧低着头,将自己的身形藏在旁人的影子里,尽量不让自己显得有半分起眼。
队伍行进得甚是缓慢,人人皆是精疲力竭,好似一群行尸走肉在黑暗中缓缓蠕动。
终于,洞口那昏黄的光亮越来越近,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昏黄的夕阳,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老长老长。
便在此时,一道尖细的声音突兀地刺破了这片疲惫。
“都给老子站住!”
所有杂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转了回去望向声音来处。
但见那管事李二,正自快步从队伍后方走来。
他面色阴沉,一双鼠目在人群中飞快地扫视。
陈木的心,咯噔一下。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果然,李二的目光,越过一张张或惊恐、或麻木的脸,最终,分毫不差地落在了陈木的身上。
人群自动向两侧分开,露出孤零零站在中央的陈木。
李二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你。”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出来。跟我走一趟。”
哗——
一瞬间,上百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陈木那张脸上。
有惊讶,有疑惑,但更多的却是毫不掩饰的嫉妒、鄙夷与幸灾乐祸。
“我就说吧!你们瞧,我说什么来着?这女的,果然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响起,来自一个平日里便以搬弄是非为乐的女童。
她身旁一个男童当即嘿嘿一笑,接口道:“安分?嘿,长了这么一张脸,如何安分得下来?老子第一天见她,便知她不是个省油的灯。成日里装得跟贞洁烈女似的,不言不语,原来是早就攀上了高枝!”
“高枝?李二这老狗也算高枝?”另一人嗤笑道,“不过是换个法子卖罢了!跟管事走,还能有什么好事?不就是跟早先那几个不长眼的丫头一样,晚上到管事屋里去,张开腿换几个黑面馍馍吃呗!”
这话说得露骨至极,引来一阵压抑的哄笑。
“啧啧,瞧瞧那细皮嫩肉的模样,也难怪李管事瞧得上眼。咱们这些累死累活的,哪有人家这般好命?真是个天生的婊子!”
“可不是么!咱们在这儿挖矿,人家在床上挖矿,都是出力气,凭什么她就能吃香的喝辣的?”
“呸!下贱胚子!”
一句句,一声声,恶毒的揣测,污秽的低语,从四面八方朝着陈木攒刺而来。
言语杀人,不见血光。
这些杂役,在修士与管事的双重压迫下,早已失却了反抗的勇气。
他们不敢将怨毒发泄于强者,便只能更加凶狠地挥向与他们一般的弱者,尤其是那个看似即将脱离他们这个绝望泥潭的“幸运儿”。
陈木从这一刻起,便已然被这群他从未放在心上的杂役彻底孤立了。
不,甚至不是孤立。而是成了所有人的公敌。
那管事李二,只消轻飘飘一句话,便不动声色地将他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这手段,不可谓不毒辣。
陈木的目光,在人群中缓缓扫过,他看到了一张张因嫉妒与恶意而扭曲的脸。最终,落在了身旁的钱通身上。
那少年的脸上只剩下一片煞白。
他瞧着陈木,嘴唇哆嗦着,象是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周遭那股汹涌的恶意吓得不敢开口。
他只能拼命地朝着陈木使着眼色。
陈木心中微微一动,却终究没有理会。
他亦没有理会周遭那些足以将人溺毙的目光与议论。他甚至没有开口为自己辩解一句。
澄清自己是男儿身么?又有何用?
在这群早已被绝望扭曲了心智的人眼中,是男是女,又有何分别?他们只会觉得,一个男子竟也行此龌龊之事,愈发地不堪与卑劣。
他先前没有澄清自己的性别,不过是为了少些“像女人的男人”的额外关注罢了。可他还是低估了这具皮囊的威力。
他沉默地从那自动分开的人群中走了出来,站到了李二的面前。
李二瞧着他这副模样,嘿然一笑,露出两排焦黄的牙齿。
“走吧。”
他转过身,背负双手,朝着杂役峰另一侧——那片属于他们这些底层管理者的独立石屋走去。
那里的屋子,虽也简陋,却比杂役们居住的地窝不知好了多少倍。
陈木面无表情,迈开脚步,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背后那上百道目光依旧如芒在背。
他没有回头。
只是,在他转身跟随李二离去的那一瞬间,他用眼角的馀光朝着人群的边缘瞥了一眼。
他瞧见一道瘦小的身影,在所有人都幸灾乐祸地盯着他背影的时候,却悄无声息地脱离了队伍,一矮身便钻入了旁边一块巨大山石投下的浓重阴影里,转瞬不见了踪影。
是钱通。
这个傻子。
陈木的心没来由地,轻轻抽动了一下。
呵,妇人之仁。
他此刻,管不得钱通,须得将全副心神都用来应付眼前这个局。
既已入局,何妨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