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夜。
陈木悄然攀上屋顶。
他将那本《炼肺经》随手搁在一旁,双膝一盘。
他的目光却未曾闭合,反而睁得极大,直勾勾地望向远处。
那儿,夜幕沉沉,一座山峰的轮廓却分外显眼。
他在等。
等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
他倒要瞧瞧,那个在暗中窥伺的家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夜风呼啸,比前几晚更添了几分刺骨的寒意。
陈木纹丝不动,整个人仿佛都化入了这片深沉的夜色。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周遭虫鸣本是聒噪,此刻也渐渐变得稀疏,似是耐不住这寒意,各自寻了安歇之处。
天上那弯残月,本就光华黯淡,此刻更被流云遮去了半边脸,愈发显得意兴阑姗。
万籁俱寂,天地间只剩下风声。
便在陈木心神凝聚到极处,等到几乎认为对方今夜不会再现身之际,那股熟悉之极的感觉,毫无征兆倏然降临。
来了!
那道目光,穿透重重夜幕径直落在他身上。
这一次,比前两次来得更加放肆,更加直接,再无半分遮掩。
这目光,不单单是在看,更象是在剥。
仿佛要将他的皮肉一层层剥开,看清他的骨骼脉络,再将他的魂魄从躯壳里揪出来,放在掌心细细端详。
陈木心中一凛。
那感觉虽是极不舒服,但他非但没有半分躲闪退避,反将那原本微躬的腰杆猛地挺得笔直。
他的双目朝着那目光来处,狠狠地迎了上去。
他瞧不清对方是何模样,亦感应不到对方修为深浅。他所能做的,便是用这最原始、最直接的法子,来表明他的心意。
你想看?
好!我便让你看个够!
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果不其然,陈木能清淅地感觉到,那道无形的目光微微一滞。
那感觉,就象是正在走路的人忽然发现脚下有只蚂蚁竖起了前足对他张牙舞爪,充满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这停滞,不过是短短一瞬。
紧接着,一股比先前庞大十倍、沉重百倍的威压,便如同一座无形的山岳自那山巅轰然压下!
“呃!”
陈木的身子猛地一颤。
他晓得,对方动了真怒。
他更晓得,只要对方愿意,只需再多用一个念头,便能让他这具血肉之躯当场化为一滩肉泥。
他与那人的差距,便是云泥之别,不可以道里计。
他将牙关咬得死紧,脖颈上一根根青筋如虬龙般暴起。
想让我陈木屈膝?想让我低头?
做梦!
我还没有爬上去,我还没有回去,我还没有见到她!
我才不会死!
这场无声的对峙,在这冰冷彻骨的夜色中缓缓拉长。
一炷香。
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对陈木而言,这一炷香,比他在矿场劳作一整天还要漫长煎熬。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然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那远处的山峰轮廓在视野中不停地晃动、重叠。
他的意识,也渐渐有些涣散,耳畔响起了嗡嗡的轰鸣。
就在他凭着最后一丝执念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那股如同泰山压顶般的威压却毫无预兆地倏然散去。
来时如山崩地裂,去时如潮水退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同那道始终锁定在他身上的窥视目光,也一并消失了。
仿佛方才只是一场南柯梦。
“呼……呼……呼……”
威压一去,陈木瘫倒在屋顶上。
他浑身上下早已被冷汗浸透,那粗布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肤上,被夜风一吹又湿又冷,说不出的难受。
他赢了?
不。
陈木心中明镜似的。
他不是赢了,他只是……活下来了。
方才那一局,他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不过是棋盘上的一粒尘埃。
人家只是轻轻吹了口气,试探了一下他这粒尘埃的斤两,而后便觉无趣,收了神通。
那人,似乎只是想试一试他的胆量,称一称他的骨气。
他再次望向那座山峰,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自己今夜这番举动,是福?是祸?
是彻底激怒了那位深不可测的强者,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还是……引起了对方的一丝兴趣,觉得他这只蝼蚁,倒也有几分嚼头?
“呵。”陈木自嘲地笑了一声。
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后悔。
在这人吃人的世道里,一味的顺从和软弱,只会让人觉得你好欺,死得更快,死得更无声息。
唯有亮出自己的獠牙,哪怕那獠牙尚且稚嫩,还带着乳腥味,也要让旁人晓得,你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如此,或许才能为自己,争得那一线缈茫的生机,或是机遇。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准备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方才那番消耗,让他此刻头重脚轻,脚步虚浮。
便在他转身之际,一个念头猛地划过他的脑海。
不对!
他身形一僵,猛地回头,再次看向了那座孤高的山峰。
不对劲!
那威压、那视线……
他细细回想方才的感觉。
那股威压虽然强大到让他兴不起半点反抗之心,纯粹是靠着一股狠劲在硬撑,但那威压的本质,却似乎……并非纯粹的刚猛霸道。
在那如山如海的重压之下,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他极为熟悉、却又一直被他刻意忽略的气息。
那是一种极其隐晦的、阴柔的特质。
这丝特质,寻常男子绝难察觉,便是那些修为高深的修士,若非刻意探查,也多半会忽略过去。
可他陈木不同。
他的体质,乃是仙媚之体。
这体质,在合欢宗被那些侍女姐姐们视若珍宝。
对这体质的种种神异之处,他自己虽也未曾探究明白,那些侍女姐姐也未曾告诉过他。但在合欢宗几年下来,也稍有感悟。
其中一项,便是对阴性气息,尤其是来自女子的气息,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直觉。
方才在那关头,他全副心神都用在对抗威压之上,未能细思。
此刻威压退去,心神稍定,那被忽略的细节便清淅地浮现在心头。
这个直觉清淅无比地告诉他。
方才那道目光,那股威压,其源头,并非出自某个须眉男子。
那是一个女子。
一个修为高到他无法想象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