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那间石屋,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汗酸、霉腐、秽物,诸般气息混杂一处,熏人欲呕。
白日里的哭闹喧哗,早已被一天的毒打与劳累消磨殆尽。
屋中孩童,拖着一身伤痕,各自蜷在床铺上。
陈木穿过一道道或躺或卧的身影,行至自己角落里的床铺前。
他正待躺下,鼻翼却猛地一皱。
寻常恶臭之中,竟夹杂着一股格外刺鼻的尿骚。
他的床,被人尿了。
陈木缓缓直起身子,目光缓缓扫过大厅。
有几个孩童,正偷偷朝他这边张望,眼神里既有畏惧,又藏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快意。
更有几个角落,隐隐传来压抑不住的窃笑,分外刺耳。
他心中登时雪亮。
是昨日那个被他一脚踹断舌头的老杂役。
那老狗不敢明着寻他晦气,便使出这等最下三滥,也最恶心人的伎俩。
陈木不得不认,他确实被恶心到了。
这股恶心,胜过屋中汗霉之气,胜过口中干硬的黑窝头。
明知伤你不得,却偏要化作一只黏腻苍蝇,绕着你嗡嗡作响,存心败你的心境。
他立在床边,一动不动,眼里闪铄着凶光。
屋内的窃笑声,渐渐低了下去。
那些偷看的孩童,被他这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一个个都缩回了脑袋。
忽然,一个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哟,怎地不睡?莫不是嫌这床铺不够香软?”
说话的是个身形颇为壮硕的少年,名叫李才,仗着几分蛮力在孩童中作威作福。
他斜倚在不远处的床铺上,抱着臂膀,一脸嘲弄。
他身边几个平日的跟屁虫,也跟着嘿嘿发笑。
“才哥,人家是人上人,说不定今晚就要引气入体,飞升成仙了,哪里还睡得惯咱们这猪圈?”
“就是,就是!这床板,就该多闻闻,提神醒脑!”
李才见陈木仍是不语,胆气更壮,提高了嗓门:“陈木,你昨日不是威风得很么?怎么今日成了哑巴?有本事,你去寻那老杂役的麻烦啊!在这里杵着,算什么英雄好汉?”
陈木的目光,落在了李才身上。
“是你做的?”
李才被他看得一怔,随即梗着脖子嚷道:“不是老子!但老子就是看不惯你那副德性!怎么,你想跟老子动手?”
陈木笑了笑。
“我若想动手,你此刻还能叫唤?”
此言一出,满室皆寂。李才脸上那点嚣张气焰,顿时被这句话冻住。
他想起陈木那干净利落的一脚,想起那老杂役满口喷血的惨状,一股恐惧直冲脑门。
“你……你吓唬谁!”他嘴上虽硬,声音却已带了颤。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旁边的床铺上骨碌碌爬起,蹑手蹑脚地凑到陈木身边。
“那个……木姐……”
男孩的声音又轻又细,带着几分紧张,几分讨好。
陈木垂下眼帘,打量着这个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男孩。
男孩脸上稚气未脱,一双眼睛却滴溜溜乱转,透着一股与年纪不符的精明。
“何事?”陈木问道。
男孩被他看得有些局促,下意识地搓了搓手,压低声音道:“我叫钱通。木姐若不嫌弃,我的床……你来睡。我……我与你换。”
陈木的目光微微一动。
“你图什么?”他问得直接。
在这吃人的地方,他不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
钱通显然料到他有此一问,连忙道:“木姐,我……我别无所图!只是……只是觉得木姐不是池中之物,想……想结个善缘。”
“善缘?”陈木挑了挑眉,“此地也有善缘可结?”
“有!当然有!”钱通见他似有松动,精神一振,话也说得利索了些,“木姐,我家里是经商的。我爹从小便教我,做生意,最要紧的是看准人,下对注。我觉得……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哦?有何不一样?”
“你……你昨日敢对那老杂役动手,今日挖的矿石也比所有人都多,抢饭的时候……也最厉害。”钱通飞快地说道,“他们都怕你,觉得你是个怪物,是个疯子。但我知道,你不是。你只是比我们所有人都看得明白!”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他们还在哭爹喊娘,还在做着三个月后的美梦。只有你晓得,在这里,不狠,就得死!你才是我们这批人里,最有希望爬上去的那个!”
原来是投资。
陈木心中了然。
这小子,倒是个玲胧剔透的人物。
在这绝境中,多数人只看见眼前的欺凌与绝望,浑噩度日。
这叫钱通的小子,却已在为不可知的将来开始布局下注。
“你就不怕,我若是败了,你这注,便血本无归?”陈木淡淡问道。
钱通嘿嘿一笑:“怕!怎能不怕?可富贵险中求。我爹还说过,千金难买少年穷。在您还未发迹之时投的这点本钱,将来若能得一分回报,便是泼天的富贵了!”
他见陈木不语,又赶忙补充道:“我……我没什么大本事,力气小,胆子也小,打架挖矿都不成。但我手脚勤快,脑子也还算灵光!我可以帮木姐干些脏活累活,帮你盯着那些想使坏的小人,帮你打探些消息……我什么都能做!我只求……只求木姐将来若是真个出人头地,成了外门弟子,能……能念着今日这份情,稍稍拉我一把,便心满意足了!”
这番话说得恳切至极,既有投机者的精明,又带着少年人的孤注一掷。
那边厢的李才,见二人嘀嘀咕咕,早已按捺不住,又阴阳怪气地开了口:“钱通,你这缩头乌龟,倒是会拍马屁!当心拍在马腿上,被一脚踹死!”
钱通身子一颤,却没回头,只拿一双满是期盼的眼睛定定望着陈木。
陈木的目光从钱通脸上,缓缓移向那张被尿湿的床板。
“若明日,你的那张床,也被糟塌了,又当如何?”他问。
钱通一听此话,便知有门,胸膛一挺道:“我……我今晚便不睡了!我这就把木姐的床板拆下来,拿到外头山泉里去洗刷干净,再寻些干柴,用火烤干!然后铺上草木灰和干沙土,保管一丝味道也闻不出来!往后,每日我都如此打理!只要有我钱通在,就绝不让木姐再受这等腌臜气!”
这小子,不止有眼光,更有股子狠劲和执行的魄力。
陈木看着他,沉默了片刻。
“好。”
钱通脸上顿时绽放出狂喜,连连躬身道:“多谢木姐!多谢木姐!”
他手脚麻利,竟真的俯下身,吭哧吭哧地开始拆卸那块散发着尿骚味的沉重床板。
周围孩童,包括那李才在内,都看得目定口呆。
陈木却不再看他们一眼,径直走到钱通那张还算干净的床上,和衣躺下,枕着自己的骼膊,闭上了双眼。
但他并未入睡。
胸口处,昨夜修炼失败而留下的隐痛,仍如针扎一般时时提醒着他。
单凭一股狠劲,一身灵活的粗浅身法,或可让他在杂役之中暂时自保,却终非长久之计。
若不能引气入体,他迟早会象那些被当做“耗材”的痴傻孩童一般,被这百相门吞噬得骨渣不剩。
夜,渐渐深了。
石屋之内,鼾声、梦呓声、磨牙声此起彼伏。
钱通抱着那块沉重的床板,早已不见了踪影。
待到周遭的呼吸声都变得均匀绵长,再无人声响动,陈木才悄无声息地再次起身,悄然离开了石屋。
他身形矫健,几个起落,便熟练地攀上了石屋的屋顶,寻了个平坦处,盘膝而坐。
他不信邪。
他不信自己,就是那万中无一的修行废体。
他要再试一次!
闭上双眼,强行摒除心中一切杂念,依照那《日月交替吐纳法》的法门,缓缓吸气,意守丹田。
清冷的月华,仿佛受他牵引,化作丝丝缕缕的实质气流自他鼻窍钻入,顺着喉管,沉入肺腑。
然而,结果与昨夜一般无二。
“噗!”
又是一口鲜血抑制不住地狂喷而出。
陈木身子一软,瘫倒在屋顶之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眼中满是灰败之色。
真的……不行么?
难道自己,真的就是那种天弃之才,与仙道无缘?
他心灰意冷地躺着,任由夜风吹拂着他被冷汗浸湿的衣衫。
他呆呆地望着远处夜幕下,那些巍峨的山峰轮廓。
那里,便是百相门真正的修行所在之处,山峰上灯火通明,仙气缭绕,与他所在的肮脏角落,判若两个世界。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在这时,陈木浑身猛地一僵!
他突然感到,有一道目光,正从其中一座山峰方向,穿透了遥远的距离,穿透了沉沉的夜幕,精准无误落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并无恶意,却也毫无温度。
它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一种纯粹的探究,仿佛一位丹师在观察一只鼎炉中发生奇特变化的药材;又似一位棋手,在打量一颗无意间跳出棋盘的棋子。
浩瀚,古老,深不可测。
陈木只觉自己在那道目光之下,从里到外被看了个通透,让他浑身汗毛根根倒竖!
他猛地一个翻身坐起,满脸骇然地望向那方向。
可那里,除了模糊的山影与夜色中化作光晕的点点灯火,又哪里有半分人影?
错觉么?
他眉头紧锁,心跳如鼓。
如此遥远的距离,怕是有数里之遥,中间更有云雾山岚阻隔,怎么可能会有人看到自己?
就算是那些高高在上的仙师,目力也不可能好到这般匪夷所思的地步罢?
他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脑海,只当是自己接连两次修炼失败,气血攻心之下,产生的幻觉。
可方才那被洞悉一切的感觉,又是如此的真实不虚。
他正惊疑不定,忽听得屋下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
片刻之后,钱通那瘦小的身影,扛着一块已然洁净干爽的床板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将床板搬回屋中,又过了许久,才悄悄出来,在屋角寻了些干草,蜷缩着躺下,竟是真的打算在屋外过上一夜。
陈木望着底下那小小的身影,又望了望远处那高不可攀的仙山。
百般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