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收工的锣声终于敲响。
那锣声沉闷,拖着长长尾音,在矿道里回荡。
于这些劳作的孩童而言,此声既是解脱,亦是审判。
众人皆是身心俱疲,个个垂头丧气。背上那半人高的竹框,此刻却似有千钧之重。
他们排成长队,步履蹒跚,挪向矿洞口的空地。
那里,已燃起数支火把。
一日劳作,尘与汗早已在他们身上结成泥壳,许多人手磨得血肉模糊,新伤叠着旧创,血与黑泥混在一处。
陈木混在队列中,低头审视自己筐中成果,心中暗自估量。
他已将那老石匠所授的窍门用到了极致,整整一日,除了午间那片刻混乱,几乎未曾停歇。
饶是如此,筐中废矿,也仅比午时多出一倍,将将铺满筐底,再往上稍稍冒了个头。
离那装满一整筐的定额,实有天壤之别。
他尚且如此,旁人更是可想而知。
队伍缓缓挪动,陈木眼角馀光扫过前后,只见多数人的竹框里,不过零零星星数十块废石,更有甚者,筐底仅有寥寥数块,在空旷的竹框里碰撞作响,听来格外刺耳。
负责在此处点验的,并非仙风道骨的修士,而是几个在此地不知熬了多少年岁的老家伙们。
这些人未曾引气入体,是凡人,曾经也是杂役,却也凭着一身油滑本事,混上了“管事”的名头。
他们最擅察言观色,也最懂如何在这杂役区内作威作福。但实则不过是那些修士管事们懒于琐事,随手放出来的几条看门狗罢了。
虽也称为“管事”,但与那些修士“管事”,实则有天壤之别。
“你!就是你!给老子滚过来!”
一个尖嘴猴腮的管事,人称侯管事,手中提着一根儿臂粗的木棍,指着队列中一个尤为瘦小的男孩,厉声喝道。
那男孩闻声,身子一颤,畏畏缩缩从队伍里出来。
侯管事斜眼睨着他,二话不说,抬脚便是一踹。
只听“哐当”一声,那本就空荡的竹框被踹翻在地,里面那可怜的几块废灵石骨碌碌滚了一地。
“好小子,一日便给老子弄来这些个玩意儿?你是来此地吃饭的,还是来拉屎的?”
侯管事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喷了那男孩一脸。
男孩吓得面无人色,带着哭腔哀求道:“管事,小的尽力了……矿壁……实在太硬……我……我……”
“尽力?”侯管事打断了他的话,“老子看你便是偷奸耍滑!旁人为何能挖,你便不能?莫不是骨头痒了,想让老子给你松快松快?”
他根本不容分说,抡起手中木棍,便对着那男孩后背狠狠抽了下去。
“啪!”
一声闷响,男孩惨叫一声,向前扑倒。
“啪!啪!啪!”
木棍与皮肉接触,每一记都仿佛抽在周围人的心上。
“啊!别打了!管事爷爷饶命!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男孩在地上翻滚躲避,哭喊声凄厉至极。
侯管事却象是未曾听见,脸上反倒露出一丝病态快意,一边抽打一边骂道:“不敢了?现在说不敢了?晚了!老子今日便要教你晓得,在这百相门杂役峰,‘尽力’二字,屁用不顶!”
他直打到那男孩哭声渐微,只剩下微弱呻吟,方才停手。
他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道:“废物东西!今日欠下一筐,明日给老子补上两筐!听清了没有?”
说罢,他用木棍指了指旁边两个早已吓得腿软的孩子:“你们两个,把他拖到一边去,别在这儿碍眼!”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那红脸男孩,便是午时丢了灵石的那个,下午他拼了命地挖掘,筐里也只比旁人多出几块。
此时,他被一个满脸横肉的朱管事揪了出来。
“你这厮,瞧着倒是壮实,怎地也这般不中用?”朱管事用木棍敲了敲他的竹框。
红脸男孩梗着脖子,眼中尚有几分不服,辩解道:“管事,我午时被人偷了半筐,否则定能凑够大半!”
“偷了?”朱管事闻言,大笑起来,“此地只有定额,没有缘由!被人偷了,那是你自家没本事,看不住东西!难道还要老子给你做主不成?”
他笑声一收:“自己无能,还敢强辩?找打!”
棍棒落下,红脸男孩起初还咬牙硬撑,不肯求饶。
可没几下,他便也撑不住了,与先前的男孩一般,在地上哭嚎打滚。
接下来,场面愈发混乱。
那些筐里灵石少的孩子,一个个被从队列中拖拽出来,当着众人的面,被几个管事轮番毒打。
哭喊声、求饶声、木棍闷响声、管事咒骂声,混成一片。
终于,轮到了陈木。
那尖嘴猴腮的侯管事踱步到他面前,先是目光在他那张脸上停留了一会,随即才懒洋洋地朝筐里瞥了一眼。
当他看清筐中废石的数量明显比旁人多出一大截时,不由得一愣。
“你便是陈木?”侯管事问道。
“是。”陈木道。
侯管事用木棍在筐沿上轻轻敲了敲,啧啧嘴。
“比这些废物强些,倒也不算全无用处。”
“欠帐。明日补齐。”
言罢,他便挥了挥手,示意陈木站到一旁去,竟是未曾动手,也未再多说一句。
没有毒打,没有咒骂。
这般“优待”,立时引来周围无数道复杂目光,有惊奇,有嫉妒,亦有猜疑。
陈木心中雪亮,这并非是他挖的矿石足够多,而是那王虎起了作用。
看来王虎在这些管事面前,已将自己描绘成一个有些手段、不好轻易招惹的刺头。
这些老油条般的管事,最是懂得趋利避害,在不触及他们根本利益前提下,也乐得省些力气。
只是,这“欠帐”二字,便如一道枷锁套在颈上,令人好生难受。
最终,清点完毕。
所有新人,无一例外,尽数“欠帐”。
他们就象刚出生便背负了巨额债务的奴,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连一丝喘息机会也未曾得到。
众人拖着几乎散架的身子,在管事的呵斥驱赶下朝着住处走去。
回去路上,他们需得经过另一片工地。
那里的景象,让陈木的脚步微微一顿。
只见那片开阔工地上,数百个与他们年岁相仿的孩童,正进行着一种更为残酷的劳作。
他们并非在挖矿,而是在搬运巨大石料。
那些石料,每一块都远比他们身体要重,可他们却仿佛不知疲倦,用那瘦弱不堪的肩膀扛着,来来回回地奔跑。
他们脸上,没有痛苦,没有麻木,更没有疲惫。
而是狂热。
他们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念念有词,只是隔得远了,听不真切。
陈木身旁一个孩子,忍不住低声问道:“那些……那些是什么人?他们为何……为何那般模样?”
旁边另一个孩子低声道:“蠢蛋!你忘了?他们没有灵根!在入宗时便被洗去了神智,只晓得听命行事。咱们好歹还有个盼头,他们,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了。”
陈木凝神望去,只见那些孩子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脚步虽快,却已现出几分虚浮。
他们身体显然早已濒临极限,全凭那被洗脑后的狂热支撑。
就在这时,一个扛着巨大石板的小男孩,跑到中途,身子一晃,双腿一软,便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砰”的一声闷响,他那小小身躯,瞬间便被沉重无比的石板压在了下面。
鲜血自石板下汩汩流出,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他伸出来的腿抽搐了两下,便再也没有了动静。
如此惨状,却未引起任何波澜。
周围那些同样狂热的孩子,对此视若无睹。
他们依旧狂热地搬运石料,甚至有人为了赶路,竟从那男孩的尸身与石板上径直踩了过去。
远处监督的管事,只是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扬声喊道:“喂!那边死了个,来两个人,把那碍事的垃圾拖走!莫要挡了道!”
忽地,天际有一道剑光破空而来,如流星坠地。
光华散去,一个身着青色外门弟子服饰的年轻修士落在了工地上。
那修士神情倨傲,背负长剑,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视万物为刍狗的淡漠,好不神气。
管理这群无灵根杂役的王管事,一见来人是外门弟子,脸上那副不耐烦的表情瞬间消失,一路小跑过去,点头哈腰道:“哎哟,不知是哪位师兄大驾光临?小的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那外门弟子鼻孔朝天,连看都未看那管事一眼,冷冷道:“丹房急用,我来提一批新的‘耗材’。”
“是,是!”王管事腰弯得更低了,“师兄说的是,这就给您准备!不知师兄要多少?”
“十个。”外门弟子言简意赅。
“好嘞!”王管事应了一声,转身便在这群孩子中随手一指,“你,你,还有你……一共十个,都给老子出来!”
被点到的孩子依旧是一脸狂热,只是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呆呆看着。
那外门弟子只将大手一挥。
一股无形的力量凭空卷起,那十个被点中的孩子便身不由己地飞了起来。
他的目光又落在那具被石板压住的尸体上,对王管事道:“那个,也一并带走。”
王管事一愣,连忙道:“师兄,那个已经坏了,不堪用了啊!”
外门弟子眉头一皱,不悦道:“陈师叔的‘血元丹’正缺一味引子,死的正好。废话少说!”
说罢,他袖袍再一甩,那块巨大的石板轰然飞开,底下那具早已不成人形的尸体,也同那十个活着的孩子一道,被一股力量牵引着,飞快地缩小。
最终,被他收入腰间一个不起眼的法器布袋之中。
做完这一切,那外门弟子看也不看众人,足尖一点,整个人便冲天而起,御剑而行,消失在黄昏天际。
直到那剑光彻底不见,王管事才直起腰来,朝着天空啐了一口,恨恨地骂道:“妈的,这些外门的,真是越来越会废物利用了!活的送去,不出三五日便要收下一批。如今,一个死了的也要!这补充的速度,都快赶不上他们消耗的了!”
他正骂着,旁边另一个管事,正是方才打人的朱管事,凑了过来,嘿嘿低笑道:“行了,老王,你就知足吧。外门的师兄们用,好歹是拿这些没了神智的废物当耗材。你我虽是凡人,到底还有个脑子,他们还不至于看得上。”
王管事哼了一声,道:“说得轻巧!再这么下去,人手都要不够了!”
朱管事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老王,你还是见识得少了。我与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是哪天内门的那些师兄师姐们,修行遇上了瓶颈,或是……嘴馋了,想尝尝鲜,你我这种卡在凡人境地,一辈子都引不了气的老家伙,谁都跑不掉。”
“你以为,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眼中,咱们这些所谓的管事,跟这些小崽子,又有什么分别?不过是养得肥一些的猪羊罢了!他们用这些没脑子的炼丹,让咱几个活着,已是天大的慈悲了!”
两人对话声不大,却一字不落地传进了队列中陈木耳朵里。
他原以为,此地只是苦,只是累,只是将他们当牛马使唤。
此刻他方才明白,这百相门,从根子上,就没把他们这些杂役当过人看!
无论是那些被洗去神智的可怜虫,还是他们这些尚存一丝希望拥有灵根的孩童,本质上,都不过是可以随时被消耗、被舍弃的资源。
唯一的区别,或许只是用途不同,价值有高有低而已。
所谓的三个月引气入体,成为外门弟子……或许……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
那是一个挂在驴子眼前的箩卜!一个虚无缥缈的诱饵!
目的,便是用这个诱饵,将他们所有人,都死死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杂役峰,直到榨干他们身上最后一点价值……
陈木抬起头,望向那巍峨入云的百相门主峰方向。
那里云雾缭绕,仙气渺渺,仿佛人间仙境。
唯一的出路,绝不是埋头苦干,也不是逆来顺受。
而是尽快引气入体,摆脱这“耗材”与“猪羊”的身份,挤入外门弟子的行列。
然后,象一条蛆虫般,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一步一步地,从这尸山血海的底层,往上爬!
不为成仙,只为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