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那场骚乱,来得快,去得也快。
抢到窝头的孩童,皆是狼吞虎咽。
那吃相,象是被打了一顿后罚饿三日的家犬,脸上又是庆幸,又是徨恐,五味杂陈。
手脚慢了的,或是争抢时被人推倒,踩踏几脚,最终两手空空的,便只馀下绝望。
他们蜷在角落,或以袖掩面,低声抽泣;或抱着膝头,双目无神。他们怔怔望着那些口中咀嚼的幸运儿,喉头滚动,肚中雷鸣。
“呜……我的……我的窝头……”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脸上蹭满了黑灰与泪痕,“……叫人抢了……呜呜……”
“他娘的!凭什么!凭什么那怪物能拿两个!老子一个也摸不着!”一个粗壮些的男孩喊叫道。
在那男孩身旁,另聚着三四个半大孩子。
他们正是方才被陈木那一连串动作撞开的几人。
此刻,一个个揉着胸口、骼膊,龇牙咧嘴。
其中一个高个儿男孩,约莫十三四岁,是这群孩子里年岁最长的。
他咬牙切齿,怨毒望地向陈木,压低声音道:“就是那个怪物!方才她只拿肩头在我胸口撞了一下,此刻还闷得慌!这小杂种,下手忒也狠毒!”
他身旁一个脸上长着几颗麻子的男孩接口道:“谁说不是!我不过是想从旁伸手,她手肘向后一摆,正捣在我肋下,险些叫我背过气去。她那身子骨,硬得象铁,哪里象个女的?”
“她根本就不是人!”另一个瘦小些的男孩恨恨道,“你们忘了么?昨日,昨日她是怎么对付那老杂役的?一脚!就一脚!”
此言一出,几人脸上愤恨的神色里,又不约而同地添了几分忌惮。
他们想起昨日那一幕,想起那老杂役满口是血的惨状,不由得齐齐打了个寒噤。
那高个儿男孩吞了口唾沫道:“那又如何?她再横,也只是一个人!咱们几个一拥而上,不信还治不了她?她抢了两个窝头,这不合规矩!咱们找她理论去,让她把多出来的那个交出来!”
他嘴上说得硬气,脚下却并未挪动半分。
那麻脸男孩眼珠一转,朝陈木那边觑了一眼,低声道:“话是这么说……可你看她那模样……”
几人顺着他目光瞧去,只见陈木正背靠一处凹陷的岩壁,身前护着那筐废灵石,一手紧握着镐头,另一手拿着那黑乎乎的窝头,正小口小口地啃着。
他吃得极慢,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偶尔抬起,朝四周的黑暗中一扫,冷得象刀子。但凡与他对上视线,便觉头皮发麻。
“咕咚。”不知是谁,又咽了口唾沫。
方才那点子被鼓动起来的勇气,登时烟消云散。
找武者理论?
那跟找阎王爷讨债有何分别?昨天那个老杂役的下场,还历历在目。
他们几个的身子骨,可比不上那人高马大的老杂役。
那高个儿男孩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先前的话已说出口,此刻却下不来台,只得强辩道:“哼!我……我不是怕她!我是觉着,为个窝头,犯不着跟这等疯子计较!失了身份!”
“是极,是极!说得对!”
旁边几人连忙附和,各自找着台阶下。
“跟她动手,咱们也讨不了好,万一磕了碰了,下午的活计完不成,倒楣的还是自己。”
“不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她落单的时候!”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总算将这尴尬场面圆了过去。
可腹中饥火中烧,怒气又无处发泄,憋得好生难受。
那高个儿男孩眼珠一转,目光落在更远处一个蜷缩在角落里、正小声啜泣的瘦弱男孩身上。
那男孩怀里,似乎揣着什么东西,护得紧紧的。
高个儿男孩对身旁几人使了个眼色,嘿然道:“那怪物硬气,咱们暂且不理她。可这矿里,总有些软柿子。咱们的肚子,可不能就这么空着。”
那麻脸男孩会意道:“走,咱们问问那小子,是不是藏了什么好东西!”
说罢,四五个人便站起身,理了理衣衫,脸上换上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径直朝那瘦弱男孩走了过去。
凄厉的哭喊声很快便再度响起,夹杂着拳脚闷响。
一场午休,便在这等弱肉强食的景象中缓缓走向尾声。
当监工那催促声在矿道中回荡起来时,或饱或饥的孩子们,都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子,陆陆续续回到自己负责的局域。
“我的灵石!我的灵石不见了!”
一个男孩看着自己面前那个空空如也的破竹框,先是一愣,随即伸手在里面疯狂地扒拉起来,似乎不信自己的眼睛。
当他确认里面确实连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石子都不剩时,终于崩溃了。
“没了……全没了!我辛辛苦苦一早上,就敲出那么几块……我的命根子啊!”
他双手抓着头发,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谁!是谁偷了我的灵石!天杀的贼!你不得好死!”
他的哭嚎象一个引子,立刻点燃了周围。
“我的也没了!我的筐也是空的!”
“天哪!我藏在石头缝里的那几块,也不见了!”
“是哪个挨千刀的干的!有种出来!看老子不打死你!”
一时间,矿道里乱成一团。
很明显,有些心思活络,或者说更加心狠手辣的孩童,在方才午饭的混乱中,并未将力气花在争抢那数量有限的窝头上。
他们看准了时机,趁着众人蜂拥而去、矿道空虚之际,选择了更容易得手的目标——同伴们视若珍宝的劳动成果。
这一手釜底抽薪,比抢夺一个窝头要狠毒百倍。
“定是你!我方才就见你在我这附近鬼鬼祟祟,没去抢饭!”一个丢了灵石的红脸男孩,一把揪住身旁一个矮小男孩的衣领,怒目圆睁。
那男孩吓得面无人色,连连摆手,结结巴巴地辩解:“不……不是我!你胡说!我……我只是肚子疼,没力气去抢!”
“放屁!肚子疼?我看你是心里有鬼!”红脸男孩哪里肯信,扬手便是一拳,正中其面门。
那男孩痛呼一声,鼻血长流,也是被逼急了,反过来便在红脸男孩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两人当即滚作一团,拳打脚踢。
旁边的人,有的上前拉架,却被失了理智的两人误伤;
有的则冷眼旁观,生怕引火烧身;
更有甚者幸灾乐祸,似乎别人的痛苦能稍稍慰借自己空虚的肚腹。
然而,在这种环境下,根本寻不到任何证据。
被偷了,除了自认倒楣,便只能将怒火转向那些看似可疑的同伴。
可谁又没有嫌疑?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狱里,谁的心不曾被染黑?
那几个丢了灵石的孩子,哭得肝肠寸断。
下午他们必须付出双倍、甚至三倍的血汗,才有可能补上这亏空,完成那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定额。
否则,等待他们的,将不仅仅是饥饿,还有监工那木棍。
陈木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这般情景,他见过何止一次。
在他当流民,四处逃难的日子里,背叛、盗窃、告密、残杀……为了活下去,人,可以变得比任何野兽都可怕。
他亲眼见过,一个面黄肌瘦的母亲,为了从人牙子手中换取发霉的干粮,亲手将怀中嗷嗷待哺的幼儿塞入对方手中。
那孩子哭声凄厉,她却面无表情,抓起那干粮转身便走,自始至终不曾回头看上一眼。
他也亲眼见过,两个昨日还抵足而眠、称兄道弟的伙伴,为了抢夺一个稍微能避风的破屋角落,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里,操起石头,互相猛砸对方的脑袋。
最终,两人都倒在血泊里,谁也没能看见第二天的太阳。那角落,最后被一只路过的野狗占了去。
人性中的善,在极致的生存压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而人性中的恶,却会被无限放大,直到吞噬一切。
陈木当时年幼无知,只是见过许多,不曾明白其中道理,如今却渐渐懂得了。
他低下头,掂了掂自己筐里的分量。
还差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