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四周一片死寂。
忽听得“哐啷”一声巨响,刺耳铜锣声划破寂静。
紧接着,便是粗鄙不堪的叫骂,如同滚油泼入冷水霎时炸裂开来。
“都给老子滚起来!日头要晒屁股了!一群懒猪,还当自家是少爷小姐不成!”
话音未落,数名老杂役已凶神恶煞闯入大通铺。
那几人人手一根尺许长的木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铺上蜷缩的身影便劈头盖脸地乱打。
木棍着肉,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夹杂着孩童们猝不及防的痛呼。
“哎哟!疼死我了!”
“别打了,我这就起,这就起!”
一个睡在靠门处的男孩反应稍慢,被一名老杂役揪住头发,从铺上硬生生拖了下来。
那男孩不过十岁光景,吓得魂飞魄散,连声求饶:“哥,大哥……爷爷!爷爷饶命!我再也不敢了!”
那老杂役手上力道却不减分毫:“饶命?进了宗门,你们的命便是宗门的!宗门让你们活,你们便能喘气。宗门让你们死,你们便得即刻断气!”
说罢,一脚踹在那男孩背心,男孩登时如滚地葫芦般撞在墙角,半晌哼唧着爬不起来。
哭喊声,求饶声,咒骂声,乱成一团。
孩子们手忙脚乱地穿着那身不合体的粗布衣,你推我搡,被驱赶着奔出石屋。
陈木早已醒了。
他几乎一夜未曾合眼。肺部那隐隐痛感混着心中迷茫,让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锣声乍响的一瞬,他便已翻身坐起。
待他们这群新人被尽数赶到屋外空地,迎面寒风一吹,不少人立时打了个哆嗦。
隔壁那间石屋,正是王虎那伙人所居。
此刻,“吱呀”一声,木门推开,两名女孩子,一前一后,颤颤巍巍地从里头走了出来。
这二人,正是昨日那群女孩中的两个。
只是此刻,她们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发紫,眼睛空洞麻木。
走在前面的那个女孩,走路姿势极为别扭,两条腿不住地打颤,每挪动一步,身子便会轻颤一下。
她那件杂役服下摆处,隐约可见一抹暗红。
周遭的孩子们,也都瞧见了这一幕。
起初的喧哗渐渐平息,代之而起的是如蚊蚋般的窃窃私语。
“快看,是她们……”
“啧啧,王虎他们,昨夜里怕是快活了。”
“你看那一个,路都走不稳了。”
男孩们大多投去混杂着好奇与猥琐的目光。
几个心智稍成熟的,更是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口中发出不干不净的啧啧声。
而女孩们,神情则复杂得多。
有人脸上满是鄙夷,悄悄啐了一口;有人目露恐惧,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更有几个,眼中竟还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在这纷乱目光与议论中,那两个女孩只是低着头走到人群后方,寻了个角落紧紧挨着,一言不发。
不多时,昨日那名管事手下的一位灰袍修士踱步而来。
此人身形瘦高,面皮蜡黄,一双三角眼透着阴鸷。
他一出现,周遭的议论声便戛然而止,连那些老杂役也都收敛了气焰,躬身侍立一旁。
灰袍修士的目光扫过全场,也不清点人数,只道:“都跟上。”
孩子们睡眼惺忪,惊魂未定,哪里敢有半分迟疑,连忙跟了上去。
众人被带到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前。
洞口阴风阵阵,卷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
灰袍修士停下脚步,转身指着那洞口:“从今日起,你们的活计,便是挖矿。都给我进去!”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老杂役们便扬起木棍,呼喝着将孩童们往洞里赶。
“快走!磨蹭什么!”
“想挨揍是不是?”
山洞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众人只得摸索着前行。
洞壁上每隔十几丈,方才插着一根火把,火光微弱,仅能照亮周遭数尺之地。道路崎岖不平,脚下满是碎石与积水,稍不留神便会滑倒。
孩童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壑然开朗。
眼前竟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
这溶洞之大,一眼望不到边际。无数条矿道幽深地通向四面八方。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从各处矿道传来,许多穿着同样杂役服的少年正在矿道里挥汗如雨。
灰袍修士将他们这群新人带到一处角落。
那里堆满了锈迹斑斑的镐头。
“一人一把镐头。”他指着地上的工具道。
孩子们不敢怠慢,纷纷上前领取。
待众人各执工具,那灰袍修士方从地上随手捡起一块人头大小的黑色石头。
那石头入手极沉,质地坚硬,表面布满坑洼。
“你们要挖的,便是此物,名为‘灵铁矿’,”他托着那矿石道,“都看仔细了。”
“这矿石之中,蕴含天然灵石。你们的差事,便是将这些矿石从岩壁上敲下,再将它们尽数砸碎,从里头找出此物。”
说着,他伸出两根手指,对着那坚硬的灵铁矿猛地一夹。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矿石竟被他硬生生捏得粉碎!
碎石簌簌落下,一块指甲盖大小、通体灰蒙蒙的石头,从石粉中掉了出来,落在他掌心。
“这,便是灵石。”他将那石头展示给众人看。
陈木看着那块石头,心中了然。
这分明就是蕴含灵气最稀薄、品质最不堪的杂品灵石。
想当初在合欢宗,侍女姐姐们打牌消遣当筹码用作的灵石,无一不是晶莹剔透、灵光流转,与此物相比,不啻云泥。
未料到了此地,竟要他们这些孩童拼死拼活,去从坚硬的矿脉中,一点点将这等废料抠出来。
“仙师,这……这便是灵石?怎的……”一个胆子稍大的男孩忍不住问道。
他曾听闻说书先生讲过,灵石乃仙家至宝,一颗便价值连城。
但怎的这灵石竟如此粗糙丑陋?
灰袍修士道:“怎么?你以为灵石是大白菜,随处可捡么?此乃下品灵石中的废矿,对你们这等凡人,已是天大的造化。”
他顿了顿,抬手指向远处一排排竹箩筐:“看到那边的箩筐了么?”
孩子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箩筐,足足有半人多高。
“你们今日的活计,便是用这种废灵石,将那样的箩筐,每人装满一整筐!”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
“什么?装满一整筐?”
“天哪!这怎么可能?这石头才这么点大!”
“用指甲盖大的石头装满半人高的箩筐,便是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也办不到啊!”
一个孩子颤声问道:“仙师……若是……若是完不成,会如何?”
“完不成?”灰袍修士拉长了语调,“宗门自有宗门的规矩。完不成,便算是‘欠帐’。”
“欠帐?”众人不明所以。
“不错,欠帐!”灰袍修士冷笑道,“你们吃的饭,穿的衣,住的石屋,哪一样不是宗门所赐?你们自踏入此地的一刻起,便欠了宗门的恩情。为宗门劳作,便是还债。今日欠下的课业,明日便须还上双倍!后日再欠,便再翻一番!以此类推,直到还清为止!”
“那……那还不上呢?”又有人颤斗着问。
“还不上?”灰袍修士的笑容更盛,“欠帐之人,贡献点减半。若是连续一月都欠着帐……哼哼……”
他故意停顿下来,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孩子的脸。
“那你们便可以自己思量一下。宗门处置废物的法子,倒也不少。譬如,丹房的几位长老,近来正炼制几炉新丹,恰好缺些新鲜的‘药引子’。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娃娃,正是上佳的材料。不知有谁,愿意主动去丹房为宗门做些‘贡献’啊?”
所有人都吓得禁若寒蝉。
灰袍修士又道:“若是不愿去丹房做贡献,倒也还有别的去处。宗里的规矩,向来是赏罚分明。既然手脚不勤快,留着也是无用。届时,我等便会打断你们的手脚,将你们扔进那矿洞深处,自生自灭。那里面黑灯瞎火,想来有不少饿了肚子的东西,正等着开开荤腥。”
此言一出,再无人敢发一言。
“好了!”灰袍修士见威慑已足,不耐烦地一挥手,“都听明白了么?听明白了,就别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着!即刻开始干活!谁要是敢偷懒耍滑,休怪老子手里的法诀不认人!”
他话音未落,那些老杂役便扑了上来,挥舞着木棍,将孩子们朝四面八方的矿道里驱赶。
“快!分开了!都给老子找地方去!”
“这边!你,还有你,去那条道!”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孩童们不敢再有丝毫迟疑,被呵斥着,推搡着,各自寻了矿道,开始了他们在这暗无天日之地的第一天。
陈木拎着他的镐头与竹框,混在人流中,被推入一条较为偏僻的矿道。
他将竹框放在地上,握紧了手中那沉重的镐头。
“当!”
一声清脆的金石交击之声响起,震得他虎口发麻,双臂酸软。
火星四溅中,那坚硬的岩壁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