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
偌大通铺厅堂内，断断续续的呜咽之声，自一张张木板床上载来，如泣如诉。
白日里所受的惊吓、屈辱，一入黑夜，便似得了水的恶草，在每个孩子心头疯狂滋长。
他们一个个蜷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身子不住发抖。
有人想起了家中温言软语的爹娘，有人想起了昔日里斗鸡走狗的无忧岁月。
但又念及如今身陷囹圄、前路缈茫，不由得悲从中来，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掉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浊气。
那是数百个孩子挤在一处，身上蒸腾出的汗臭；是石屋年久失修，墙角缝隙里渗出的霉味；是白日里猴子等人受伤，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血腥气；更有某些长期食不果腹、体虚气弱的孩子们身上，独有的一股酸腐之气。
这许多味道混杂一处，熏人欲呕。
角落里，陈木双眉紧锁
他鼻翼微动，只觉胸口烦恶。
恍惚间，他心神飘摇，记忆又回到了合欢宗。
那里的岁月，与此地相较，简直是云泥之别，一天一地。
自己的房间之中，永远燃着清雅的熏香，时而是淡雅花香，时而是侍女姐姐们浴后身上散发的淡淡奶香，更有许多他唤不出名目，却沁人心脾的芬芳。
那里的床榻，是软的。那里的被褥，是香的。
便是侍女姐姐们以温软的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脸颊，指尖留下的，也是一股令人心安的香气。
若说那里是香香软软的人间仙境，那此地，便是臭气熏天的污浊地狱。
陈木睁开双眼，翻身下床，悄无声息地向石屋门口走去。
他身形左一闪，右一晃，便从一个个蜷缩哭泣的身影间穿过。
那些孩子或沉浸于悲伤，或早已昏睡，竟无一人察觉。
行至门口，他正待伸手推门，忽觉身侧暗影里，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之中，饱含怨毒与愤恨。
陈木侧目，只见墙角阴影处，立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那身影捂着肚子，正是白日里被王虎一脚踹倒的那个男孩。
“你睡得着么？”那男孩的声音又低又哑。
陈木淡淡道：“与你何干？”
那男孩向前一步，咬牙切齿道：“你害了我们所有人，如今倒象个没事人一般。你心里，当真便没有半分愧疚？”
陈木闻言，反问道：“愧疚？为何要愧疚？我若不出手，只怕你不是被踢了一脚，而是直接被踢死。至于你们的功法，你以为，我不动手，他便不会抢了么？”
男孩被他问得一窒，脸上怨毒之色更甚：“你……你胡说！若不是你逞英雄，王虎怎会发怒！”
“发怒？”陈木冷笑，“他不是发怒，是找到了借口。你当真以为，凭你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娃娃，能保得住那改变命运的功法？王虎他们，本就是为此而来。我动不动手，结果都是一样。”
他顿了一顿，目光在那男孩身上一扫，续道：“与其在此怨我，不如回去好好想想，自己为何不生一双快腿，在那帮老杂役动手之前早些跑开。又或者，怨自己为何没有一副好筋骨，能将那些功法秘籍牢牢护在怀中。”
男孩被他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涨得通红。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这个怪物！”
陈木不再理他，伸手轻轻一推，身子一侧，便出了门。
门外，冰冷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山野间的草木气息，让他胸中那股郁结之气登时消散了不少。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只觉混沌的头脑也为之一清。
抬头望天，一轮残月高挂夜幕，清冷月华如水银泻地。
他绕到石屋之后，手足并用，足尖在石缝微凸处稍一借力，身形便窜起数尺。
不多时，他已来到屋顶之上。
屋顶上头，视野开阔，夜风习习，空气更是清新无比。
他寻了一处平坦瓦面，也不嫌冰冷，再次盘膝坐下。
他静坐片刻，待心神彻底宁定，方才从怀中，摸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
那册子封面之上，以粗劣的笔法，写着三个大字——《炼肺经》。
借着月光，他翻开册子，一目十行，迅速扫过开篇。无非是些“吞吐天地灵机，洗炼凡尘浊气”的空话，言语浮夸，却无半点实意。
再往下看，便是正经的行功法门。
第一篇讲的是吐纳。
【鼻吸三息，气沉腹下，闭气九数，再由口出，绵绵不绝……】
陈木看到此处，眉头皱起。
他耐着性子，又翻过一页。
这一页画着一幅人形图，线条扭曲，比例失当，活象一只手脚错位的瘦猴。
图上用朱笔点出几个红点，旁边注着行气路线。
【凝神静意，观想气海一寸三分处，真气萌发。引此气，过神阙，上中脘，直抵胸前膻中穴。气至则守，日日不辍，可强健心肺，力胜奔牛。】
他越看下去，眉头便皱得越紧。
这册子后面的内容愈发荒唐，竟还有什么“拳撼巨石，掌劈顽铁”的练法，配图更是可笑，画着一个小人，用脑袋去撞墙。
然而翻到最后几页，陈木的目光忽然一凝。
那上面画着一个盘膝而坐的人影，双手在胸前结成一个奇异的手印，姿势虽然画得丑陋，但那手印的模样，他却熟悉得很。
“等等，这不是……”
他将那册子随手一合，闭上双目。
脑海中，一部功法如流水般淌过。
他将这本《炼肺经》的内容与之稍一对照，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瞬间便已了然于胸。
再睁眼时，他脸上满是古怪。
“我明白了，原来如此！断章取义！”
“这哪里是什么《炼肺经》，分明是将合欢宗最粗浅的入门心法《日月交替吐纳法》，胡乱摘抄了几段，再将其中最关键的阴阳调和、循环往复的法门尽数删去，胡乱拼凑出来的罢了！”
“《日月交替吐纳法》的根基，在于‘交替’二字。白日采日之阳精，夜间吸月之阴华，以人体为鼎炉，熔炼阴阳，方能生生不息。这册子倒好，只教人吐纳。”
“还有那行气路线，《日月交替吐纳法》是先沿带脉走阴维、阳维，温养一圈，待真气壮大，方才冲上任脉。这册子却教人一开始便直冲任脉。”
“至于那最后的手印，确是《日月交替吐纳法》中‘太阴吐华’的起手式，可它后面还有九重变化，映射九条经脉的吐纳。这册子只录了一个起手式，便再无下文。”
“编撰此书的人，或许是无意间得了《日月交替吐纳法》的残篇，删改拼凑，弄出这么个害人的东西来哄骗这些孩子。”
陈木思索，这百相门，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虽说也是魔门，但是功法却这般粗糙？
或许，这百相门的规格，远远达不到合欢宗。
他用不着这等垃圾。
完整的《日月交替吐纳法》，上头每一个字，每一处运气节点，每一个呼吸转换的细微法门，都早已被他牢牢刻在脑中，烂熟于心。
当年在合欢宗，那些侍女姐姐们也曾教他修炼。
只是无论他如何努力，始终无法感应到天地灵气，更遑论引气入体。他一次也未曾成功过。
侍女姐姐们总是温言安慰，说是他年纪尚小，根骨还未长成，过几年自然便好了。
可如今，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
“陆青枫说我有灵根……既然有灵根，凭什么不能修炼成功？我偏要再试一试！”
他眼中闪过一丝执拗。
他缓缓闭上双眼，摒除心中一切杂念，将白日里的纷乱与方才的不快尽数抛诸脑后，心神渐渐沉入一片空明之境。
紧接着，他按照记忆中那完整无缺的《日月交替吐纳法》，开始修炼。
吸——
他鼻息悠长，仿佛鲸吞一般，将周遭弥漫的清冷月华，混着清新的空气，一并吸入体内。
按照法门所述，这股吸入的气流，当先沉入肺腑。
肺腑如炉，将这股驳杂的气流加以炼化，去芜存菁，提炼出其中最精纯的一丝天地灵气，而后再引导这丝灵气，缓缓下沉，归于丹田之中，压缩转化为自身“真气”。
此一步，便为“引气入体”。
体内有了真气，便为“炼气期”修士。
陈木心神高度集中，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股吸入体内的清冷气流，顺着经脉，缓缓向肺部流去。
那股气流甫一入体，便觉周身清凉。
然而，就在那股清凉气流刚刚触及他肺部深处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自胸口轰然爆发，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呃啊！”
陈木一声闷哼，身子猛地一弓。
那股吸入体内的气流，此刻已彻底失去了控制，所过之处剧痛钻心！
“噗！”
他再也忍耐不住，猛地张口，一口瘀血喷出。
他双眼圆睁，直勾勾地望着天上那轮残月。
为什么？
为什么还会失败？
他修炼的，明明是合欢宗正宗入门心法，是完整无缺的《日月交替吐纳法》，绝非《炼肺经》那等残缺不全的垃圾。
他不是有灵根吗？
他不是年龄足够了吗？
一个他不敢去想，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从他心底最深处钻了出来。
难不成……
难不成当初在合欢宗，侍女姐姐们口口声声说他年纪小，并非是为了保护他，而是……而是因为她们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他的资质，差到了极点？
差到连这最基础、最平和的吐纳法都无法承受？
他想起了那个名叫陆青枫的道衍剑宗弟子。
当初那人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他身具灵根，却自始至终，都未曾明言，他的灵根，究竟是何等品阶。
难道……自己便是废灵根？
这个认知让他头晕目眩。
从前的他，对修炼一事，浑浑噩噩，没有什么概念。
能修也好，不能也罢，左右有侍女姐姐们护着，日子过得无忧无虑，他根本无所谓。
可现在不同了！
自从从那刺杀中逃出，自从给二老报了仇，自从来到这人命比草还贱的百相门……修炼，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指望！是他重新见到宗主姐姐的唯一希望！
三个月！
那管事说过，三个月不能引气入体，便要被划为“耗材”！
他躺在冰冷的屋瓦上，呆呆地望着天上那轮凄清的残月。
一时间，他竟不知何去何从。
难道，自己的命运，便是如此了么？
他躺了许久，许久。
直到身上的剧痛稍稍缓解，直到那颗狂跳的心渐渐平复。
他挣扎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又咳出几口带着血丝的唾沫，动作跟跄地从屋顶爬起。
他低头看了一眼那本被他丢在一旁的《炼肺经》，又看了一眼地上那滩已经凝固的血，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活下去……就这般难……”
“重新见到宗主姐姐……就这般难……”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屋顶边缘，忽然止住了笑声，喃喃自语道：“算了，先睡觉罢。”
天，塌不下来。
就算天当真要塌下来，也得等睡醒了，养足了精神，才有力气去想，是扛着它，还是躲开它。
这是他独自流浪的那段日子里，学会的另一个道理。
他转身从屋顶原路返回。
回到那间充满恶臭的石屋，那股令人作呕的浊气再次扑面而来。
他已经懒得去闻了。
他拖着疲惫剧痛的身体，一步步走回自己角落里的那张木板床，和衣躺倒。
床板，还是那么硬。
枕头，还是那么糙。
空气，还是那么浊。
闭上眼睛的前一刻，他心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睡吧。
睡醒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