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王虎这般作势,已知他意欲何为。
那数百新来孩童,本就惊魂未定,此刻更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只一眨眼,便在场中空出一片老大空地
陈木孑然一身,立于空地中央,成了众人目光汇聚之处。
那些孩童的目光,各不相同。
有人目露惊恐,面带不忍,却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更有不少人,眼中非但没有半分同情,反倒是一片木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模样。
更有几人,嘴角甚至有弧度,那分明是庆幸,庆幸那王虎的目光未曾落在自己身上。
王虎身后,一个身形瘦削、尖嘴猴腮的老杂役抢先一步,凑到王虎身前,谄媚道:“头儿,何须您亲自出马?小的替您去问问话。”
王虎斜睨他一眼,嘿然一笑,算是默许。
那老杂役得了首肯,迈开步子,摇摇摆摆走到陈木面前,上下打量陈木,口中啧啧有声:
“小美人,咱家老大,姓王名虎,乃是这杂役区独一份的人物,说一不二。你初来乍到,不懂此地规矩,哥哥我来与你分说分说。”
“劈柴、挑水、洗衣……甚至挖矿,这些便是你们往后的活计。一天干不足,便没饭吃。这饭食,也不是白吃的,须得上缴贡献点。干得不好,还要挨鞭子。你瞧瞧你这身皮肉,白嫩得跟豆腐似的,怕是镐子都拎不动吧?这一双手,若是去掏那粪坑,岂不可惜?”
这老杂役外号“猴子”,话说得又快又溜。
他见陈木默然不语,只当他已然吓傻,不由更是得意,声音也拔高了几分。
“不过嘛,咱们王哥是个怜香惜玉之人。见不得美人儿受苦。”猴子话锋一转,脸上堆满笑容,“王哥说了,象你这般金枝玉叶,哪是做这些下等活计的?自有另一条阳关大道,让你走得舒舒服服。”
他顿了顿,暗示道:“你也不用出力,也不用挨饿,更不用看人脸色。只要……将咱们王哥伺候好了。懂么?这‘伺候’二字,想来你这般聪明灵俐的姑娘,不用我多说了吧?只要你点个头,从今往后,这杂役区,你便可以横着走。吃香的,喝辣的,我们这些师兄,见了你,都得客客气气叫一声嫂夫人。这笔买卖,划算,划算得很呐!”
他身后,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也跟着起哄:“猴子说得不错!小美人,你可要想清楚了。咱们王哥看上你,那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多少人想求还求不来呢!你若是从了,往后吃穿用度,都由王哥包了,哪里还用得着跟这群穷鬼一起喝那清汤寡水?”
另一人也淫笑道:“是啊,小美人儿,你看你这模样,若是干上几天粗活,风吹日晒,手上起了老茧,脸上变得粗糙,那才叫暴殄天物!跟着我们王哥,保你还是这般水灵动人。”
这番污言秽语,一唱一和,说得露骨至极。
远处几个胆子稍大的女童听了,已是羞得满面通红,低下头去,暗暗啐了一口。
陈木的目光缓缓扫过周遭。
他看到那些孩童,正在骚动。
几个曾经是富家出身的男孩,眼中满是鄙夷与嫌恶。
其中一人,更是毫不掩饰地对旁人低语:“哼,看她那副模样,便知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女子,一看就不知检点!想必平日来没少做那些事。惹来这等祸事,也是活该。”仿佛陈木生就这副容貌,便是天生的罪过。
而那些女孩们的神情,则更为复杂。
她们嫉妒。
为何同为女儿之身,陈木便能生得如此绝色,将她们衬得如同泥尘?
为何她一人,便能轻易夺去所有人的目光,哪怕……是这等恶人的目光?
她们心中生出一股无名怨恨。怨恨陈木的存在,让她们显得如此平凡。
她们又恐惧。
她们将心比心,若是自己被王虎这群人盯上,此刻又该是何等绝望?那老杂役口中所说的“伺候”,光是想一想,便让她们恶心欲呕。
可在这怨恨与恐惧的夹缝中,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在悄然滋生。
若是……若是真能如那老杂役所说,从此不必干活,吃香喝辣,似乎……也并非全然不可接受?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她们自己掐灭,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自我厌恶与对陈木的迁怒。
种种人性,或善或恶,或明或暗,在这一张张稚嫩的脸上,显露无遗。
陈木静静地看完了这一切,方才将目光收回,重新落在猴子脸上。
“我如果不呢?”
此言一出,场中静了一静。
猴子脸上的笑容一僵,尖声道:“不?嘿!小美人儿,你怕是还没睡醒吧?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你们家后花园么?在这里,我们王哥的话,就是规矩!你一个新来的丫头片子,有说‘不’的资格么?”
“我告诉你,你没有选择!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规矩!”
话音未落,他便猛地向前一扑。
他身形虽瘦,动作却甚是敏捷,一双爪子箕张,使一招粗劣模仿的“饿虎扑食”,直取陈木双肩。
他打的好算盘,要当着所有新人的面,将这最美的“刺头”直接擒下,扛到王虎面前。
如此一来,既能在头儿面前挣足了脸面,又能杀鸡儆猴。
他这一扑,来势甚快。众人只见一道黑影闪过,那双爪眼看便要搭在陈木的肩上。
几个胆小的女童已然吓得闭上了眼睛。
陈木并未后退,反而向左侧横移半步。
猴子势在必得的一抓,便这样擦着陈木的衣衫落了空。
猴子一扑落空,身形因用力过猛而前倾,门户大开,正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
陈木的右腿,已自下而上,疾撩而起!
“砰!”
陈木的脚尖,不偏不倚,踢中了猴子的下巴。
猴子的脑袋猛地向后仰去。
他口中尚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上下两排牙齿便在这股巨力下,狠狠地磕在了一起!
“啊——!”
他整个人跟跄着向后倒退了七八步,最终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双手捂着下巴,指缝间,殷红的血如同开了闸的泉眼,疯狂向外涌。
一小截血肉模糊的东西,从他口中掉落,滚在尘土里。
那竟是半截舌尖!
他竟被陈木这一脚,踢得生生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这一下变故,兔起鹘落,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直到猴子倒地惨嚎,鲜血流了一地,众人才如梦初醒。
王虎脸上那猥琐的笑容,早已僵住,化作了全然的错愕。
他身后的那十几个老杂役,一个个目定口呆。
谁能想到?谁敢相信?
这个看起来纤纤弱质的“女孩”,一言不合,动起手来,竟是如此狠辣!
“你……你他妈的找死!”
王虎最先反应过来,脸上横肉暴跳。
他的权威,在这数百新人面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衅!
他的人,当着他的面被打得如此凄惨!这口气若是不出,他王虎以后还如何在这杂役区立足?还如何统领这帮手下?
“狗杂种!”王虎怒吼一声,便要亲自上前。
他身后那些老杂役也纷纷回过神来,一个个面露凶光,便要一拥而上。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闹什么?!”
众人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去,只见方才分派他们的那名管事不知何时走了回来。
他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管事的目光,先是扫过在地上疼得打滚的猴子,随即看向正欲动手的王虎,眼神中透出一丝不耐。
“闹够了没有?”管事道,“王虎,我与你说过的话,你当是耳旁风么?”
王虎脸上的暴怒,在看到管事的那一刻便熄了大半,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躬身道:“管事,您……您怎么回来了?是她……”
“我不想听缘由。”管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只问你,你是不是想现在就去丹房试试成色?”
听到“丹房”二字,王虎身体猛地一颤,脸上血色褪尽。他身后那些老杂役,也都一个个禁若寒蝉。
管事冷哼一声:“别在这里给我闹出太大动静。我让你管这些新人,不过是我自己为了图个清静。若是整天这般吵吵闹闹,你们一个个,都等着被扔进丹房当药渣吧。”
他说完,不再看王虎,竟是转身便又走了。
他来得突兀,去得也同样干脆,仿佛真的只是饭后散步,顺道出来警告一下这群不听话的狗。
管事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那股无形的压力才随之散去。
王虎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难看到了极点。
他死死地盯着陈木,眼神变了又变。
方才一怒之下,他只想将这个胆敢反抗自己的“丫头”碎尸万段。
可管事的话,让他冷静了下来。陈木方才那一脚,干净利落,绝非寻常人家女子所能使出。
是了……是个练家子!是个凡人武者!
王虎心中咯噔一下。
他们这些老杂役,在这些新人面前自称师兄,面对修士,实则猪狗不如。
他们耗费了数年光阴,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早已断了仙途之望,所以才待在这杂役区苟活。
他们一身力气,或许比寻常庄稼汉要强些,可对上真正练过功夫的凡人武者,却是远远不够看。
谁知道这小妞身上,还藏着什么杀人的手段?
为了一个玩物,把自己弄得一身伤,甚至惊动上面,被扔去丹房当药渣……
不值当,实在不值当!
王虎的脸色阴晴不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算你狠!”
他朝身后两个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两人赶忙上前,手忙脚乱地将那疼得快要昏死过去的猴子扶了起来。
猴子眼泪鼻涕混着鲜血,糊了满脸,模样凄惨到了极点。
一个老杂役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些黑乎乎的粉末,也不知是何物,看那颜色,倒象是炉灰。
他也顾不得许多,胡乱抓了一把,便往猴子那血流不止的舌上敷去。
猴子被这炉灰一激,疼得浑身剧烈一颤,险些当场背过气去。
王虎看也不看他。
他暂时拿陈木没办法,于是,便将这满腔怒火与无处发泄的屈辱,尽数转移到了那些战战兢兢的新人身上。
“妈的!一群废物!”
他猛地转身,一脚踹在离他最近的一个男孩小腹上。
那男孩惨叫一声被踹倒在地,如同虾米一般弓起身子,半天爬不起来。
王虎指着那群惊慌失措的孩子道:“都给老子听好了!从今天起,你们手里那本《炼肺经》,全部上交!”
此言一出,那些孩子无不色变。
王虎狞笑道:“想修炼?想当人上人?可以!每天干完活,来老子这里磕头!好好‘孝敬’,把老子孝敬得高兴了,就借给你们看一个时辰!谁要是敢私藏,或是偷学,下场……就跟他一样!”
他的手指,遥遥指向角落里那个之前被他砸破了头的倔强男孩。
那男孩头上血迹未干,此刻正用充满恨意的眼神瞪着他。
“动手!”
王虎一声令下,他身后那群憋了一肚子火的老杂役们,顿时如狼似虎地冲进了人群。
他们粗暴地将那些新人们刚刚领到手、还没焐热的《炼肺经》小册子,一本一本地都抢了过去。
有的孩子死死抱住功法不肯松手,被一脚踹倒在地,拳打脚踢。
有的孩子哭着跪地求饶:“师兄,求求你,别拿走我的功法,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回答他的是老杂役不耐烦的咒骂:“希望?你这种废物也配有希望?给老子滚开!”
一时间,哭喊声、求饶声、咒骂声、殴打声,响成一片。
这片小小的空地,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老杂役们在人群中肆虐,却很有默契地,没有一个人敢靠近陈木三尺之内。
他们唯独没有去碰陈木。
陈木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一个局外人,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过了好半晌,王虎才心满意足地看着手下收缴上来的一大摞功法秘籍。
他挥了挥手,带着他那群耀武扬威的手下,搀着半死不活的猴子,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场地中,只留下一片狼借,和数百个或哭泣、或呆滞、或愤怒的孩子。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
劫后馀生的孩子们,终于将那压抑在心底的恐惧、愤怒和绝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一个声音,尖锐地划破了沉寂。
“都怪你!”
一个脸上有几颗雀斑的女孩,指着陈木,哭着喊道:“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动手打人,王虎他们怎么会发怒?我们的功法怎么会被抢走!”
她这一声,仿佛点燃了火药桶。
“对!就是你!都怪你!”
“你凭什么动手?你一个人厉害,逞英雄,现在害得我们大家都没法修炼了!”
“你这个扫把星!怪物!”
“我们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好不容易才拿到功法,全被你毁了!你赔我们的功法!”
恶毒的咒骂,不讲道理的道德绑架,如同汹涌的潮水,从四面八方向着陈木涌来。
他们不敢怨恨手握权力的王虎,不敢怨恨抢走他们功法的那些老杂役,便不约而同地,将所有的过错,都归究到了这个保护了自己,却“连累”了他们的“罪魁祸首”身上。
那个之前被王虎踹倒的男孩,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捂着肚子,怨毒地看着陈木:“你很能打是么?你为什么不把他们都打跑?为什么不把我们的功法抢回来?你根本就是故意的!”
先前那个鄙夷陈木的富家子弟,此刻也站了出来,义正言辞地指责道:“匹夫之勇!成事不足,败事有馀!只知逞一时之快,却不顾全大局,连累我等,实乃罪人!”
他们不敢上前靠近。
他们只是远远站着,用最恶毒的言语攻击着中央那个孤零零的身影。
仿佛只要骂得足够大声,就能将自己的懦弱与无能,全都洗刷干净。
对于这一切,陈木充耳不闻。
他就那么在众人的咒骂声中,缓缓转过身。
那些围着他叫嚷的孩子,见他动作,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骂声也弱了下去。
陈木迈开脚步,向着大通铺的最里面走去。
人群,在他面前,无声地分开了一条道路。
陈木在最角落里,寻了一张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木板床,坐了上去。
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他缓缓盘起双腿,闭上了眼睛。
仿佛外界的一切纷乱,一切咒骂,一切怨毒,都与他再无半点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