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头男人提着陈木，另一手拽紧绳索。那四个孩童便如一串待售的猪仔，悬在半空，哭喊挣扎不休。
他身形不借外物，凭虚而行，速度瞧来不快，周遭云气却向后飞速掠去。
铁牛与那小胖子起先还奋力扭动，只是那绳索不知是何物所制，愈是挣扎，便收得愈紧，勒得皮肉生疼，不多时便没了力气。
那两个女童的哭声也渐渐成了断续的抽噎。
唯有陈木，被提在手中，既不挣动，也不言语，只瞧着下方飞速倒退的山川河岳。
光头男人飞了半晌，觉得有些无趣，低头瞥了陈木一眼：“小子，你这般模样，不象是初出茅庐的娃娃，反倒看着精明得很。”
陈木眼皮也未抬一下，只当未闻。
“嘿，性子倒倔，”光头男人也不动怒，又瞧了瞧另外四个，哂笑道：“你们几个小崽子，也别哭了。寻常凡人想求个仙缘，那是祖坟冒青烟也求不来的福分。今日落在我的手里，是你们的造化。道衍剑宗那帮伪君子，讲究什么清规戒律，入门之后苦修数十载，也未必能有什么出息。我们百相门，却有的是通天的大道，能让你们一步登天。”
那小胖子将信将疑地问道：“仙……仙师，此话当真？”
光头男人哈哈大笑：“自然当真。不过嘛，这修仙的法门，千千万万，各不相同。至于你们能修哪一种，还是说被……”
忽的，前方的云雾陡然浓郁起来。光头男人却全无半分迟疑，一头扎了进去。
陈木只觉周身一紧，仿佛撞入了一张粘稠蛛网，耳边响起一阵嗡鸣。那四个孩童更是齐齐发出一声惊呼，只觉五脏六腑都错了位，难受得紧。
这般感觉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下一刻，众人只觉身子一轻，眼前壑然开朗。
一片山间盆地赫然出现在众人脚下。
盆地之内，屋舍俨然，楼阁林立，只是样式古怪，色调多为灰黑。
盆地正中，是一片极大的广场。此刻，广场上黑压压的满是人头，影影绰绰，怕不下数百之众。
待飞得近了，才看清那些竟全是与他们年岁相仿的孩童。
这些孩童一个个面带惊惶，数百人挤作一团，却无几人敢大声言语。他们四周，有十数名身穿灰袍的修士来回踱步。
光头男人手腕一抖，那条漆黑绳索便自行松开。他再一甩，陈木与那四个孩童便摔在地上。
那两个昏迷过去的女童被这一下重摔给痛醒，闷哼一声，悠悠转醒。
她们睁眼一瞧见这般阵仗，数百个孩童，十数个凶神恶煞的修士，刚止住的眼泪又如开了闸般涌了出来。
铁牛和小胖子也摔得头昏眼花，口中哎哟不止，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发觉手脚酸软，一时竟动弹不得。
陈木是第一个站起来的。他落地时双臂一撑，卸去了大半力道，虽也摔得不轻，却远比旁人好受。
不远处一个灰袍修士见了，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过来，躬身行礼，态度躬敬至极：“小的见过孙执事。”
“恩。”光头男人鼻孔里哼了一声，言简意赅道：“新来的，五个。带过去。”
“是，是，执事大人。”那灰袍修士点头哈腰，随即转过身来，脸色一沉，对着陈木五人喝道：“还愣着作甚！滚过去站好！”
他说话间，便如赶牲口一般，伸脚在小胖子屁股上踢了一记。
小胖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敢怒不敢言，只得被那灰袍修士推推搡搡，赶入了那数百名孩童的队伍之中。
五人刚一站定，前方一个高台上，便有一个嗓门奇大的管事模样的灰袍修士厉声喝道：“都给老子站直了！一个个哭丧着脸给谁看！今日乃是尔等天大的机缘，再敢交头接耳，随意走动的，小心你们的小命！”
他声音灌注了法力，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现在，开始检测资质！”那高台上的修士又喝道，“一个一个来，把手放到测灵球上！”
话音方落，便有数名灰袍修士提着一般大小的水晶球，走入孩童队伍之中，开始了检测。
“你，过来！”一名负责检测的修士随手一指。
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孩战战兢兢走了出来，依言将手按在那水晶球上。
然而，一息，两息，三息过去，那水晶球通体透亮，毫无半点反应。
“无灵根。”负责检测的修士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去左边。”
男孩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在修士的目光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被人推了一把，失魂落魄地走向左侧。
“下一个！”
一个穿着还算齐整的女孩走上前，她把手放上水晶球时，口中还念念有词，似乎在祈祷。
结果依旧。水晶球毫无动静。
“无灵根，过去！”
女孩的眼泪“唰”地一下涌了出来，却不敢哭出声，踉跟跄跄地走进了左边的队伍。
一个，又一个。
十个孩子里，倒有七八个是这般结果。
那些被判定为“无灵根”的孩童，便如被打上了废物的烙印，被那些灰袍修士毫不客气地驱赶到一旁。
“嗡……”
终于，一个不起眼的男孩将手放上水晶球时，那球体内突地亮起一团微弱的黄光。
与此同时，他那斑驳的灵根，也从尾椎骨处破体而出。
“下品土灵根。”检测的修士语气中的冰冷稍稍褪去了几分，“去右边。”
那男孩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狂喜之色，对着那修士连连鞠躬，口中说着“谢谢仙师”，然后兴高采烈地跑向右边的队伍。
检测的队伍缓缓向前移动，很快，便轮到了陈木他们这一批。
那名先前引他们入队的灰袍修士，快步走到负责检测的修士身旁，低声耳语了几句，同时指了指陈木五人。
负责检测的修士闻言，点了点头，目光在五人身上一扫，开口问道：“你们几个，是孙执事从道衍剑宗那头截来的？”
铁牛几人哪敢隐瞒，连忙点头称是。
“哼，道衍剑宗挑的，”那修士轻哼一声，脸上带着一丝不屑，“报上你们的灵根。”
“我……我是下品土灵根。”
“下品水灵根。”
“下品木灵根。”
“下品火灵根。”
四个孩子依次报上了自己的灵根。
轮到陈木，他略一沉吟。
当初陆青枫似乎并未明说他究竟是何灵根。
于是，他便说道：“我也是下品。”
“下品什么？”那修士皱起了眉头，显得颇不耐烦，“金木水火土，总有个说法！那道衍剑宗的没告诉你？”
陈木摇了摇头。
那修士脸色一沉，正要发作，旁边那名灰袍修士赶忙又凑上来说道：“师兄息怒，孙执事带回来的人，想来不会有错。许是那道衍剑宗的测灵法器太过粗陋，未能详查。既然测出有灵根，便错不了。孙执事还特意交代过，这小子有些门道，让他先入队便是。”
负责检测的修士听得“孙执事”三个字，眉头舒展开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既然都测过了，便省些手脚。都去右边队伍站好，莫要在此处碍眼。”
于是，陈木五人便也顺理成章地，添加了右边那个有灵根的队伍。
就在这时，广场之上忽然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快看那边！”
“天呐！那是什么光！”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另一个检测台前，异象陡生。
一个约莫十岁光景的男孩，正将手按在一颗水晶球上，那颗水晶球竟放出璀灿夺目的绿光！
那光芒纯粹到了极点，浓郁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将周围十数人的脸庞都映成了一片碧绿之色。
“嗤啦——”
一声轻微的布帛撕裂之声响起。
众目睽睽之下，一根通体碧绿、晶莹剔透的根须，从那男孩的身后破衣而出。
那根须约莫儿臂粗细，在空中轻轻摇曳，散发出一股勃勃生机。
“好！好！好！”高台之上，那个嗓门洪亮的灰袍修士一反先前的冷漠，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上品木灵根！是地灵根中的上上之选！快！快去禀报内门钱执事！”
没过多久，一道人影便落在了高台之上。
来人是一名身穿青袍的中年修士，面容清癯，双目开阖间精光四射。其气息之强，远非广场上这些灰袍修士可比。
“人在何处？”中年修士一落地，便沉声问道。
高台上的修士赶忙躬身行礼：“启禀钱执事，就是此子！经检测，乃是上品木灵根，且已具现异象！”
那被称为钱执事的中年人闻言，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男孩片刻，又伸出两指，在那根破衣而出的碧绿根须上轻轻一捻。
“不错，当真不错。根骨清奇，灵根纯粹，生机盎然，是个绝佳苗子。”
他收回手，转头望向那男孩，语气变得温和了许多：“孩子，莫怕。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孩先前还被这阵仗吓得不轻，此刻见这仙师如此和颜悦色，顿时又惊又喜，连忙答道：“回……回仙师，弟子名叫林宝玉。”
“林宝玉。”钱执事念了一遍，抚掌笑道：“好名字，好名字。宝玉藏于璞，今日终现华彩。林宝玉，你可愿拜入我百相门内门，随我修行？”
林宝玉闻言大喜过望，哪里还不明白自己遇上了天大的机缘，当即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弟子愿意！弟子愿意！拜见师尊！”
“好，好，起来吧。”钱执事心情大好，竟是亲自伸手将林宝玉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百相门的内门弟子了。随我来吧。”
说罢，他竟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拉起林宝玉的手，在一众孩童或是艳羡，或是嫉妒，或是茫然的复杂目光中，身形缓缓升起，飘然而去。
一步登天。
这便是真正的一步登天。
方才还在泥潭之中与众人一同挣扎，转眼间，便已登临云端，成了高高在上的内门弟子。
广场上一时寂静无声，孩子们的目光都随着那远去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久久无法收回。
就在这时，一队灰袍修士从广场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他们约有十人，径直走向左边那群被判定为“无灵根”的孩童。
“内门丹房的耗材又用完了。这一批数目不少，正好可以补上。”为首的一名修士说道。
他身边一人点头道：“朱师兄说的是。挑五十个壮实些的带走，也省得长老们费神。”
他们几人便如走进集市的屠户，在那群惊恐万状的孩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伸出手，捏捏这个的骼膊，拍拍那个的后背，口中还念念有词。
“这个太瘦，不顶用。”
“这个瞧着气血足些，带上。”
“恩，这个女娃筋骨还行，也算一个。”
被他们手指点中的孩子们，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有那胆小的，已是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不……我不要去！放开我！”一个被选中的女孩尖叫着挣扎起来，试图逃跑。
“聒噪！”
为首的那名朱师兄眼中寒光一闪，反手便是一巴掌，狠狠抽在那女孩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直接将那女孩抽翻在地，嘴角流出血来。
他扫视着那些被选中的孩子，眼中流转过一道妖光：“吵什么！能为宗门的大人们奉献尔等的血肉之躯，助大人们道法精进，乃是尔等几辈子修来的荣耀！还不速速领受！”
那些原本还在哭喊挣扎的孩子，在接触到他的目光之后，脸上的恐惧竟是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热空洞的表情。
“能……能贡献出我的身体，帮助我宗的大人们修炼……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情啊……”
一个方才还吓得尿了裤子的男孩，此刻双眼放光，喃喃自语道。
那被打翻在地的女孩也自己爬了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脸上带着痴迷：“是啊，这是我们的荣幸！”
“我们愿意奉献一切！”
“为宗门献身！为大人效死！”
不过片刻工夫，那被选中的五十个孩子，便象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一个个主动站成一排，脸上带着如出一辙的狂热。
“很好。”那朱师兄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吧，长老们已经等不及了。”
说罢，他一挥手，那五十名孩童便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神情狂热地跟着那队灰袍修士，朝着远处一个漆黑的巨大石洞走去。
他们一边走，一边还用幸福的腔调齐声吟唱着：
“身是舟，魂是桥，渡得仙师登九霄……”
“血作引，骨作药，我辈荣光万古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