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妄!”
陆青枫听闻“零件”二字,一股血气直冲顶门,霎时间面色铁青。
他久在道衍剑宗修行,出入皆是同门师长,所见所闻,无不是仙家气象,正道规矩。何曾听过这等将活人看作牲口、比作死物的言语!
他强压心头怒火,一字一句说道:“阁下此言,未免太过。我道衍剑宗收徒,看重仙缘根骨,更看重德行心性。这几个孩子虽是凡人出身,却也是堂堂正正的人,有父母生养,有七情六欲,不是什么可以随意拆解的物件。阁下修为高深,想来也是修行界的前辈,何苦为难几个稚子,与我道衍剑宗结下死仇?”
他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既点出对方行径有亏,又再次抬出宗门名号,软硬兼施,盼能换得一丝转机。
那光头男人听罢,歪着脑袋,饶有兴致地打量陆青枫,半晌方才开口:“哦?你这娃娃倒是有趣。死到临头,不思逃命,反倒与我讲起道理来了。”
他顿了一顿,续道:“你说道衍剑宗看重德行心性?嘿嘿,真是天大的笑话。你们所谓的正道,收徒入门,挑根骨,测灵根,哪一样不是在挑拣?肥瘦高矮,美丑妍媸,与那市井屠夫挑选猪羊,又有何异?说到底,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陆青枫怒道:“胡说八道!我等挑选弟子,是为传承大道,斩妖除魔,守护一方安宁。岂能与你这等残害生灵的魔头混为一谈!”
“传承大道?守护安宁?”光头男人笑声更响,“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由头。依我看来,你们收徒,不过是为宗门添些能打能杀的走狗。他们学了本事,为你们卖命,你们得了名声,占了地盘,这便是你们的‘大道’。我百相门收些‘零件’,追求极致之力,以身合道,这便是我们的‘大道’。你我所行之道,本质并无不同,何来正邪之分?”
他指了指那几个吓得面无人色的孩子:“你看他们,哭的哭,抖的抖,怕得要死。你若真有德行,便该放他们归家,与父母团聚,安安稳稳过完一生。你偏要将他们带上这修行路。今日遇上我,是他们命数;他日遇上旁人,或是死在妖兽口中,或是死在同门争斗之下,这难道便是你说的‘守护’?”
这番歪理邪说,听得陆青枫是又惊又怒。
陆青枫一时语塞,只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喝道:“你……你这魔头,巧舌如簧,颠倒黑白!多说无益,今日我陆青枫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绝不容你伤害他们分毫!”
“拼了性命?”光头男人脸上的笑意倏然收敛,“就凭你?一个刚刚摸到炼气门坎的娃娃,也配在我面前说这两个字?”
他话音未落,一股威压便如泰山压顶一般,朝着陆青枫当头罩下。
陆青枫的真气几乎停转,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死死支撑。
那几个孩子更是早已不堪,一个个瘫软下去。
“你看,道理讲不通,便要动手。”光头男人摇了摇头,“可你连动手的资格也无。我让你三招,你若能碰到我的衣角,我便放你们离去,如何?”
这等话语,已非羞辱,而是赤裸裸的蔑视。
陆青枫身为道衍剑宗弟子,平生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邪魔歪道,受死!”
他不再存任何侥幸,右手猛地向后一探,握住了背上剑柄。
“锵啷!”
一声龙吟般的清鸣响彻云霄。
一柄三尺长剑壑然出鞘,剑身狭长,通体泛着秋水般的寒光,在日光映照下,流光溢彩,确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利器。
此剑名为“青云”,乃是他拜入外门时,师长所赐,虽只是一件低阶法器,却陪伴他多年,早已人剑相通。
陆青枫左手捏了个剑诀,右手持剑当胸,将体内炼气期积攒的为数不多的真气,毫无保留尽数灌入剑身。
“嗡……”
长剑发出一阵剧烈的颤鸣,剑刃上那层淡淡的白光陡然暴涨,化作一道三寸长的白色剑芒,吞吐不定,散发出惊人的锐气,将周遭的云气都切割得支离破碎。
“道衍剑诀,第一式,惊鸿!”
陆青枫暴喝一声,脚下在那光鸟背上重重一点,朝着那光头男人直刺而去。
这一剑,凝聚了他全身的精气神。
剑势迅疾如电,剑意一往无前,确有几分“惊鸿一瞥”的风采。
被惊吓的孩子中,铁牛看到这一幕,只觉那位仙师整个人都化作了一道光,心中不由生出无限希望。
陈木更是看得目不转睛。
面对陆青枫这气贯长虹、势若奔雷的一剑,那光头男人竟是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道衍剑诀?倒也听过。据说是脱胎于上古剑经《通玄七篇》,可惜后人无能,只得了些皮毛。你这一式‘惊鸿’,徒有其表,失了其神。剑势太急,失了回环馀地;剑意太露,少了藏锋之妙。啧啧,破绽百出,简直是不堪入目。”
他一面说着,一面在那剑光即将及体的刹那,才慢条斯理地,抬起了他的右手。
他就这么简简单单地伸出了两根手指,然后无比精准地,夹住了那道三寸长的白色剑芒。
“叮!”
一声轻响,好似玉磬被轻轻敲击了一下。
陆青枫那前冲如电的身形,就这么戛然而止,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僵在了半空之中。
他的剑,剑尖离那光头男人的眉心,不过三寸。
可这三寸,却成了咫尺天涯。
那男人夹着剑尖的两根手指,微微一错,一捻。
“咔……”
一声极其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自那两根手指间传出。
蛛网般的裂痕,以剑尖为中心,飞速蔓延开来!
只听一连串密如爆豆的脆响,陆青枫那柄引以为傲的长剑,从剑尖开始,一寸一寸,轰然断裂!
光头男人松开手指,右手拇指与中指轻轻一捻,拈起一块飞溅到他面前的剑身碎片。
然后,对着那陆青枫,屈指,一弹。
“咻!”
“噗!”
一声闷响,轻微得仿佛只是熟透的果子掉落在地。
陆青枫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颈。
支撑着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也随之消散,他整个人猛地一软,头下脚上,朝着下方云雾缭绕的山林坠落下去。
随着陆青枫的身死道消,那只由符纸所化的巨大光鸟,露出了泛黄的符纸本体。
灵光一失,光鸟巨大的身躯在空中剧烈地摇晃了几下,便再也无法维持悬浮,开始打着旋儿,摇摇晃晃地向着地面坠去。
“啊——!”
“仙师死了!”
“救命啊!”
“我不想死!呜呜呜……爹!娘!”
一时间,哭喊声、尖叫声、求饶声混作一团。
那光头男人,不知何时,已然鬼魅般地出现在了这张正在坠落的巨大符鸟之上。
他双脚轻点,如履平地,任凭符纸如何翻滚摇晃,他自岿然不动。
他那双眼睛,像屠夫在集市上打量待宰的牲口一样,在五个孩子身上缓缓扫过。
那几个哭喊得最凶的孩子,被他目光一扫,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剧烈的哆嗦和抽噎。
“恩……”光头男人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象是在评鉴货物,“这几个,哭得倒是中气十足,看来心肺还算不错。这个壮实些的,筋骨尚可,想来也还堪用。”
他每说一句,那被他“点评”的孩子,脸色便更白一分。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从头到尾都未发一言的孩子身上。
陈木。
他上下打量了陈木一番。
“咦?”
他轻咦一声,身形一晃,下一刻便出现在陈木面前。
他伸出手,捏住陈木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你这个小东西,倒是有点意思。”他仔细端详着陈木的脸,“这么脏的一张脸,眼神却这么奇怪。”
“他们都怕我,怕得要死。”光头男人缓缓开口,“你,为什么不怕?”
陈木没有回答。
光头男人等了片刻,见他依旧不语,非但不怒,反而兴趣更浓。
“你不怕死?”他又问。
陈木的嘴唇动了动:“怕,有用么?”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让光头男人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他盯着陈木看了许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好!说得好!”
光头男人从那宽大的袖袍里摸索了一阵,摸出一条通体漆黑、不知是何材质制成的绳索。
那绳索一离手,便如活物一般,自行飞出,将另外四个哭喊尖叫的孩子如穿糖葫芦一般,三下五除二便捆了个结结实实,一个个动弹不得。
他一手提着陈木的骼膊,另一手拽着那串成一串的孩子,环顾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
“走了,小崽子们。”他嘿然一笑,“欢迎来到百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