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木缓行于山林,如一具行尸。
他的魂儿似已随那场大火散了,只馀一具躯壳,受着某种冥冥中牵引,往前走,不停步。
晨曦微露,自密叶间筛落,光影斑驳,映在他身上。那光本该有暖意,落在他身上却如霜雪,只馀一片冰寒
他不知行了多久,亦不知去向何方。双足仿佛生了自家意识,领着他这副皮囊穿林海、过小径。
终究,他步子一顿,停了下来。
眼前,一座破败土地庙,半掩于藤蔓野草之间。
便是此处。
昨日,便是此处,他受人诓骗,遭人围堵。
亦是因此处种种,引来那滔天业火,将他现在唯一的家吞噬,化作焦炭。
陈木默然立于庙门之外,目光投向庙内那尊土地神象。
神象依旧。泥塑的脸,无悲无喜,无嗔无怒,就那般冷漠地注视着这世间一切,无论是善是恶,是生是死。
他提起脚步,一步,一步,缓缓踏入庙中。
庙内,昨日那场乱斗的痕迹,依旧清淅。地上脚印凌乱,深浅不一。
陈木走到那土地神象跟前,伫立良久。
许久,他撩起那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衫下摆,双膝一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土地老爷……”
“小子陈木,晓得此处是您的地盘。”
“小子……心中有不轨之念。”
“小子斗胆,先行告知。”他顿了一顿,声音愈发低沉,“小子在此给您磕三十个头。这三十个头,是请您原谅小子的不敬与叼扰。”
“若是……若是您老人家不言不语,不显灵,不降罪……”
他话未说完,便俯下身去。
额头,重重撞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
“咚!”
“一。”
他抬起头,额上已沾满灰尘,却毫不在意,再次俯身。
“咚!”
“二。”
他又抬起头,眼中无波无澜,再叩首。
“咚!”
“三。”
起初,他磕得极快,极重。仿佛要将满腔的悲愤,尽数通过这般最原始的法子倾倒出去。
额头很快见了血。
鲜血渗出,与地上的尘土混在一处,在他那本是光洁的额上,糊成了暗红的一片泥。
“四。”
“五。”
“六。”
“大爷,婆婆……陈木不孝……”他口中喃喃,却字字泣血。
“七。”
“八。”
“九。”
“是陈木没用,护不住你们,也护不住家……”
渐渐地,他的动作慢了下来。
“十。”
他停了一下,喘了口粗气。
额上的血,顺着眉骨流下,滑过脸颊,滴落在地。一滴,又一滴。
“土地老爷,”他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您老人家,都瞧见了,对不对?”
“昨日,王二麻子,刘三……他们在此处,设下圈套,欺我辱我。您瞧见了。”
“十一。”
“咚!”
“他们凶神恶煞,将我逼入绝路。您也瞧见了。”
“十二。”
“咚!”
“他们为了一己私欲,草菅人命,放火烧家,害我大爷婆婆……活活烧死在火里!您……您也瞧见了,对不对!”
“十三!”
他抬起头,满脸血污,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泥塑神象。
“您是此地神明,护佑一方水土。可您做了什么?”
“您什么都没做!”
“您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们行凶,看着恶徒猖狂,看着好人惨死!”
“十四。”
“十五。”
“十六。”
他磕得愈发慢了。
“小子愚钝,以前总听侍女姐姐们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十七。”
“我竟然信了。”
“十八。”
“可我没等到天谴,没等到雷劈,没等到那些畜生……反倒是我遭了报应!”
“十九。”
“原来,都是骗人的。”他低声笑着,“神佛不理,天道不公。这世道,原来是谁的拳头硬,谁就是道理!”
“二十。”
他缓缓撑起身子。
“小子想明白了。”
“既然神佛不管,那便由我来管。”
“既然天道不公,那便由我来理这天道。”
“二十一。”
这一叩,声音沉闷。
“二十二。”
“二十三。”
“二十四。”
“二十五……”
“二十六……”
“二十七……”
额头早已血肉模糊,他却浑然不觉。那疼痛,反而让他愈发清醒。
“二十八……”
“二十九……”
“三十。”
当第三十个头磕完,他没有立刻起身。
他将那流着血、混着泥的额头,死死地,死死地抵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整座土地庙,陷入了死寂。
只有风,自庙身的破洞里灌入,呜呜咽咽,如泣如诉。
陈木就那么跪着,伏着,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已是半生。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张本是清秀绝伦的脸,此刻血污与泪痕交错,狼狈至极。可那双眼睛,此刻却亮得骇人。
“土地老爷。”
他再次开口,声音却是令人心悸的平静。
“三十个头,小子磕完了。”
“您老人家,既没有降下雷霆,也没有让这庙宇坍塌。”
“您由着小子在此处放肆,由着小子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
他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又伸手,仔仔细细地,将身上那件破损的粗布衣裳,稍稍整理了一下。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尊沉默无言的神象。
忽然,他笑了。
一个比哭都更加难看的笑。
“您没有回应小子的不轨之心……”
“……说明您默认了。”
他一字一顿,说得清淅无比。
“小子……”
“要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