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镇上归来,陈木一连数日足不出户,将那方小小的院落当作了避世的桃源。
他整日里不是帮着王婆婆做些杂事,便是独坐檐下,怔怔出神。
王婆婆瞧在眼中,疼在心底,她只当这“闺女”是让镇上的繁华给吓住了。
老人家也不多问,只每日里换着花样拉着陈木说些闲话,想着法儿要将他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愁云给吹散了。
这日午后,天光正好。陈木正在院中,帮着王婆婆翻晒新采的干菜。
那些马齿苋、灰灰菜,经了日头一晒,散发出一种草木特有的清香。他垂着眼,手上动作不快不慢,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便在此时,院墙外那条黄土小径上,骤然响起一阵半大孩童特有的呼喝之声,咋咋呼呼的,划破了村庄午后的宁静。
“快来看呐!都快来看呐!”
“飘香山的仙子下凡,来收徒弟啦!”
“是真的仙子!驾着云彩来的!还会飞!”
仙子?收徒弟?
陈木翻晒干菜的手蓦地一顿。
莫非……莫非是宗主姐姐派人来寻我了?
他霍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急冲到那道半旧的篱笆墙边,伸长了脖颈,奋力向外张望。
只见村中那条黄土路上,此刻正有一群半大孩子追逐奔跑,为首的那个,虎头虎脑,正是张屠户家的浑小子,张大胆。
他领着那群村童,一边疯跑,一边扯着嗓子,将那几句话翻来复去地大声呼喊。他跑得满头是汗,两颊通红,神情亢奋,瞧那模样,倒不似作伪。
“小晚,这是怎么了?慌慌张张的。”王婆婆听见外头动静,又见他神色有异,从屋里挪着步子走了出来。
“婆婆……”陈木回过头,“外头……外头有人喊,说……说有仙子来了。”
王婆婆闻言,眉头先是一皱。
她活了大半辈子,什么稀奇古怪的传闻没听过?仙子下凡这等事,在说书先生的嘴里或许不稀奇,可要说当真落在自家这穷乡僻壤的村子里,她却是一个字也不信。
老人家走到院门口,侧耳细听了片刻,待听清了是张大胆那浑小子的声音,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她转过身,对陈木道:“胡说八道!定是张家那个浑小子又在瞎起哄,成日里不干正事,专会领着一帮野孩子满村子疯跑。闺女,你莫要信他,铁定是骗人的鬼话。”
“可是……可是婆婆,您听他喊得那般真切,还有那么多孩子跟着,万一……”陈木仍是不死心。
“傻闺女,你还当真了不成?”王婆婆看他那副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拉住他的骼膊,将他往院里拽了拽,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仙子?便真有,也是在名山大川里头待着,怎会跑到咱们这鸟不拉屎的穷村子来?”
陈木心中天人交战。
“婆婆……”他抬起头,望着王婆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我就……我就去村口瞧瞧,我不走远,绝不乱跑。就在村口那棵大槐树底下,就只瞧上一眼,成不成?”
他见王婆婆眉头紧锁,似有不允之意,又赶忙补充道:“婆婆您放心,我就在人多的地方看。那大槐树下,来来往往都是咱们村里的人,真要有不对劲的地方,我扭头就跑回来。”
王婆婆看着他那双眼睛,心一下子就软了。
“唉……”她终究是长长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拉着陈木的手,“要去,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你须得答应婆婆几件事。”
陈木一听有门,连连点头道:“婆婆您说,您说!别说几件,便是几十件,我也都答应您!”
王婆婆伸出一根手指,郑重其事地说道:“第一,千万不能跟任何不认得的生人说话,更不能跟他们走。不管他们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你都只当是放屁。”
“恩!我记下了!”
“第二,”王婆婆又伸出一根手指,“千万别往人少的地方去。就只在村口那棵大槐树底下,那里人来人往,真出了什么事,你只消高声喊一嗓子,左邻右舍,大伙儿都能听见。”
“恩!我也记下了!”
“第三,看一眼就回来,不许在外头多耽搁。天黑之前,若是你还不见人影,老婆子我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去寻你。”
“婆婆……”陈木听得眼圈一热,“您放心,我答应您!太阳偏西,我必定回来!”
得了王婆婆的允准,陈木快步走出院门,沿着那条黄土路,朝着村口的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他刚跑出没多远,迎面便撞上了领着一群孩子往回跑的张大胆。
张大胆一瞧见他,那双眼睛滴溜溜乱转。他停下脚步,将跟在身后的那群“野猴子”撇在一旁,颠颠儿地凑了过来,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硬是挤出了一副讨好的笑容。
“哟,这不是小晚妹妹么?怎的也跑出来了?莫非你也是听说了仙子的事,想去瞧个热闹?”
陈木停下脚步,与他隔着三五步的距离,气息微喘,警剔地打量着他,口中应道:“我……我只是去村口看看。”
“去村口作甚?”张大胆一脸不屑地撇了撇嘴,说道,“仙子是何等尊贵的人物,身份何其高贵?岂能在那等大庭广众、凡夫俗子聚集的地方抛头露面?那不是掉了身价么?”
他这话说得老气横秋,头头是道,仿佛他当真亲眼见过仙子,晓得仙家的规矩一般。
陈木不由问道:“那……那仙子如今在何处?”
张大胆见他上了心,心中暗喜,面上却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得了准信儿,那仙子嫌村口人多嘈杂,眼下正在后山那边的土地庙里歇脚呢。仙子说了,她此番下凡,是为寻访有仙缘的弟子。去得早,兴许还能得仙子青眼,指点一二。若是去得晚了,仙子走了,那可就错失天大的机缘了!”
土地庙?
他听说过那个地方。那座土地庙早已破败不堪,离村子尚有一段不近的路程,周围尽是荒地和树林,平日里除了偶尔有孩童去那里掏鸟窝,根本无人问津。那地方,着实偏僻了些。
王婆婆的叮嘱言犹在耳:“千万别往人少的地方去。”
去,还是不去?
“小晚妹妹,你还在磨蹭什么?”张大胆见他尤豫不决,心中有些焦急,在一旁不耐烦地催促道,“再耽搁下去,仙子可真就要驾着云彩飞走了!”
他说着,竟是伸出手来,便要拉陈木的骼膊,想将他硬拽了去。
陈木心中警铃大作,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向后退了一大步,堪堪避开了他那只抓来的手。
这个动作倒让张大胆微微一愣。
“我……我想起来了,婆婆还让我在家晒干菜呢。我还是不去了,我怕婆婆回头寻不着我,会担心的。”陈木寻了个借口,说罢便要转身往回走。
“哎,你别走啊!”张大胆这下可当真急了。
他心想:刘三哥他们可是交代了,务必要将这小娘们骗到土地庙去。若是办砸了差事,回去非但没赏钱,只怕还要挨一顿好打。
他一个箭步,横身拦在了陈木面前。
“小晚妹妹,你莫不是信不过我张大胆?”他涨红了脸,急道。
陈木并不答话。
张大胆见他神情冷淡,眼珠一转,忽然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小晚妹妹,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那仙子,还说了一些话!我方才胆子大,偷偷摸到了土地庙的窗户根底下,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你猜我听见了什么?”
“你听见了什么?”陈木下意识地问道。
“我亲耳听见,里头的人说,她们是‘合欢宗’的!”张大胆一字一顿,将这三个字说得清淅无比,同时死死盯着陈木的脸,观察着他的反应。
合欢宗!
陈木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他……他怎么会知道合欢宗?
这偏远的小小村落里,一个屠户家的半大顽童,如何能知晓仙人宗派?
张大胆见陈木脸色煞白,身子摇摇欲坠,知道自己这一记猛料已然奏效。他心中得意,继续抛出刘三教给他的说辞:
“我还听见了!她们这次来,根本不是为了收什么徒弟!她们是来寻人的!她们说……她们是奉了什么宗主之命,来寻一个前些时日从宗门里头,自个儿跑丢了的小师妹!”
寻跑丢了的小师妹!
这一句话,彻底击溃了陈木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连自己是“偷跑”出来的都知道?
难道当真是宗主姐姐派人来寻我了?难道,他们已经查到了我的行踪,知道我就藏身在此地?
陈木已然上头,完全忽略了其中的种种不合情理之处。
他只想着,这是他再次见到宗主姐姐最有希望的一次。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陈木一把抓住了张大胆的衣袖。
“千真万确!”张大胆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但随即挺起胸膛,拍得“砰砰”作响,大声保证道,“我张大胆对着天老爷发誓,若有一句假话,叫我出门就被雷劈死!我骗你作甚?对我有什么好处?”
他见陈木已然深信不疑,便趁热打铁道:“小晚妹妹,你想想,这等机密大事,若不是我亲耳听见,我一个村里的孩子,如何能编得出来?快些随我走罢,仙子姐姐们正在庙里着急呢。我听她们说,若是再寻不着那位小师妹,回去无法向宗主交代。她们等不了太久的。去得晚了,仙子姐姐一走,你可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回去无法向宗主交代……”
“再也见不到了……”
此刻,陈木满脑子都是苏心清那张时而清冷、时而妩媚的脸,是合欢宗那雕梁画栋、四季如春的熟悉庭院。
他甚至已经开始在心中预演,待会儿见到了合欢宗派来的姐姐们,自己该说些什么。
是该质问她们为何当初的侍女会刺杀自己?还是该扑到她们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将这些时日所受的委屈与惊恐,尽数倾诉出来?
“好……好!我跟你去!你快带路!”陈木松开手,急切地说道。
“这就对了嘛!”张大胆脸上露出得意,转身一招手,“跟我来!”
他不再走村中的大路,而是领着陈木,一头拐进了田间的小埂。
陈木此刻心乱如麻,急切地跟在张大胆身后,穿过一片片绿油油的田埂,绕过了村子的后方。
路,越走越偏。
脚下的田埂,变成了崎岖不平的野地小径。
张大胆在前头走得飞快,时不时回头催促一句:“快点,小晚妹妹,就在前头了!”
终于,在绕过一小片密林之后,一座破庙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