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陈木踉跟跄跄，如一叶无根浮萍，随风飘荡，不知所往。
身后那座合欢宗，曾是他眼中天堂，此刻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便如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只欲择人而噬。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逃，逃得越远越好。
胸口闷痛，每一次喘息，都似有破锣在拉扯，喉头一阵阵腥甜。两条腿早已不听使唤，沉重如铁，全凭一股求生之念，在机械地向前迈动。
身上那件“墨蛟天蚕衣”确是异宝，林中荆棘横生，尖利如刺，划在身上，非但衣衫无损，连半分痛楚也无。
然而此衣能御外物，却挡不住自内而生的虚脱与疲乏。他只觉浑身力气正被一丝一丝抽走，眼前的景物也开始摇晃，变得模糊。
“宗主姐姐……你为何要杀我……肯定不是你吧……”
他口中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几不可闻。
“翠儿姐姐……你平日待我那般好……为何要下此毒手……”
“那道护符……是宗主姐姐亲手所赠……她救了我一命……可她……她又为何要我的命？”
“柳宗主，柳宗主又是谁？”
无数疑团在脑中翻腾搅扰。
他想不通，委实想不通。这八年来的朝夕相处，温情款款，难道尽是虚情假意？
她曾手柄手教他识字，一笔一划，耐心备至。她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清香，她怀抱那份令人心安的温暖……这一切，难道都是假的？
还有那些侍女姐姐，一个个笑魇如花，为他烹制可口的饭菜，夜里伴他入眠，轻声细语讲着动听的故事……
难道那温柔乡，那蜜糖罐，从头至尾，就是一个处心积虑的骗局？一个只为将他养至成年，便取他性命的狠毒圈套？
“不……不会的……”
陈木疯了似的摇着头，脚下一个跟跄，险些扑倒在地。
他不信，他如何也不愿相信。
尤其是苏心清，那个他倾注了全部孺慕与依赖的仙子姐姐。
她瞧着他时，眼中那份温柔与欣赏，那份发自内心的喜爱，又怎能作伪？
徜若她真要杀他，又何必多此一举，赐下那“九转替死符”？
“定是哪里弄错了……定是翠儿姐姐听错了号令……是了，定是如此……”
脚下忽地一软，他一脚踩空，咕咚一声滚下了一处缓坡，摔在松软的腐叶堆里。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木悠悠转醒。
他缓缓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黑漆漆的茅草屋顶。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米粥香气。
他动了动身子，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粗布被子，料子粗糙，磨得皮肤有些不适。
他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这是一间极为简陋的茅屋，屋里除了一张床，便只有一桌一椅，角落里还有一个黄土砌成的土灶。
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婆婆正背对着他，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往灶膛里添着柴火。灶膛里火光一闪一闪，映得她佝偻的背影忽明忽暗。
“咳……咳咳……”陈木喉咙干涩，忍不住咳了两声。
那老婆婆听到动静，身子一颤，忙不迭地回过头来。
她看到陈木已经坐起，布满皱纹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哎哟，我的闺女，你可算醒啦？可把老婆子我给急死了！”
闺女？
陈木一愣，下意识地低下头，打量自己。
身上那件黑色的“墨蛟天蚕衣”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麻衣。
衣衫宽大，极不合身，袖子长出一大截，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看那样式，确是乡下女娃穿的衣裳。
他随即释然。
自己这八年被苏心清用各种天材地宝滋养，肌肤胜雪，比寻常女子还要白淅细腻几分。五官又生得清秀绝伦，加之年纪尚小，身形单薄，骨架未开，在昏暗光线下被误认作女孩，倒也情有可原。
想来这两位老人家年事已高，眼神昏花，替他换衣时，也未曾细看。
“我……我这是在何处？”陈木开口问道。
“这里是俺家呀。”老婆婆一边说着，一边从灶上端起一个豁了口的陶碗，颤巍巍地走了过来。“闺女，你都昏睡一天一夜了，可把俺和你大爷给吓坏了。来，快喝点热粥，暖暖身子。”
陈木接过那陶碗，只见碗中是些浑浊的米汤，清汤寡水，只零星飘着几粒米花。
“闺女，发啥呆呢？快喝呀，凉了就该不好了。”老婆婆见他不动，又催促了一句。
陈木回过神来，不再多想，将碗凑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米粥虽稀，也没什么滋味，但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那空空如也的胃里顿时升起一股暖意，四肢百骸也仿佛舒泰了许多。
“婆婆，是……是您二位救了我么？”陈木喝了几口，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便轻声问道。
“可不是嘛。”老婆婆点点头，在她床边坐下，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昨儿个天刚亮，你大爷上山砍柴，就在后山那片林子边上瞧见了你。”
“哎哟，我的老天爷，你当时就跟个泥人儿似的躺在那，浑身又是泥又是草的，一动不动。你大爷胆子小，还当是哪家的娃儿遭了难，吓得魂都快没了。他壮着胆子过去一探，你还有气儿，这才赶紧把你背了回来。”
老婆婆说着，伸出粗糙的手，怜爱地替他理了理额前散乱的头发：“闺女，你家是哪儿的呀？怎地一个人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了？可是遇上了歹人，跟家里人走散了？唉，瞧你这细皮嫩肉的，定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真是个可怜的娃儿。”
陈木听着老婆婆温和的话语，心里五味杂陈。
他张了张嘴，本想说：“婆婆，我不是女孩子，我是个男儿身。”
可话到嘴边，他又生生咽了回去。
回想起合欢宗那夜的刀光剑影，想起翠儿那张骤然变得狰狞的脸，想起那柄刺向自己心口的匕首……他浑身一颤，打了个冷战。
眼下，装成一个与家人失散的普通女娃，似乎……不失一个好法子。
“谢谢婆婆。”陈木低下头。
“傻闺女，跟俺还客气个啥。”老婆婆见他这般模样，愈发怜惜，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以后就把这儿当自个儿家。俺和你大爷没儿没女，就当多了你这么个亲闺女，俺们保管好好疼你。”
她的手掌粗糙不堪，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可这粗糙的触感，却让陈木鼻头一酸。
正说话间，茅屋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同样头发花白、身材佝偻的老大爷，背着一大捆刚砍下的柴薪，迈步走了进来。他身上还带着山间的寒气。
“老婆子，娃儿醒了没？”老大爷一进门，便瓮声瓮气地问道。
“醒了醒了！”老婆婆赶忙应道，“你小点声，别吓着娃儿！刚喝了半碗粥，精神好些了。”
老大爷一听，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顿时绽开一个憨厚的笑，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他“嘿嘿”笑了两声，将背上的柴火小心翼翼地放在墙角，然后搓了搓手，走到床边。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他看着坐在床上的陈木，有些手足无措，只是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嘴拙，只是咧着嘴笑。
忽然，他象是想起了什么，连忙在自己那打着补丁的怀里掏了掏，摸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小心翼翼地递到陈木面前。
“来，闺女，吃个糖人，甜甜嘴。”
老大爷将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个捏得有些走了形的麦芽糖人，糖人身上还沾了些油纸的碎屑。看样子，应是老大爷赶集时特意买来，一直贴身揣在怀里，都有些捂软了。
陈木呆呆地看着那个糖人，又抬头看了看两位老人脸上那不带半分杂质的、真切质朴的笑容。
他想起合欢宗里那些精致到极致的糕点，想起翠儿姐姐递给他糕点时那温柔的笑脸，可转眼间，那张笑脸就变得冰冷，那只纤纤玉手就握住了刺向他的匕首。
两相对比，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