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森伯爵的马车,在返回暴风城的路上,走得异常平稳。温德尔公爵瘫坐在柔软的丝绒坐垫上,手里那杯奥特兰克陈酿已经没有了温度,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反复地、梦般地念叨着:“五千金币三个月—一座城堡”
“那不是城堡,温德尔。”格雷森伯爵的声音很平静,他已经从最初的震撼中恢复过来,那颗属于商人的大脑,正以一种近乎滚烫的速度运转,“那是印钞机。一台用土地、水泥和贵族的虚荣心当原料的印钞机。”
他摊开那张从范德的秘书手里“借”来的别墅区规划草图。图纸上,用细密的线条勾勒出的,
不仅仅是房子,还有配套的马、花园、人工湖,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可供女士们进行午后茶会的玻璃花房。
“他不是在卖房子。”格雷森的手指,点在那个玻璃花房上,“他是在卖一种全新的生活。一种我们这些旧贵族,做梦都想过,却从未实现过的生活。”
“我们的城堡,大,而且古老。但住在里面是什么感觉?”格雷森看向温德尔,“冬天,壁炉烧得再旺,走廊里的风也象刀子一样。夏天,厚重的石墙根本不透气,闷得象蒸笼。你的妻子,每次想洗个热水澡,需要四个仆人烧掉半车木柴,再抬着几十桶热水穿过半个城堡。而范德的别墅里,只需要拧开一个水龙头。”
温德尔公爵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格雷森说的每一个字,都戳在他的痛处。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计算他能赚多少钱。”格雷森将图纸卷起,收好,“而是要成为他这台印钞机上,最不可或缺的零件。”
“怎么做?”温德尔终于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求助。
“土地。”格雷森一字一顿,“闪金镇东边,艾尔文河拐角处的那片地,是斯托曼男爵的产业。那老头子又臭又硬,守着那片除了风景好之外一无是处的荒地,谁来买都不卖,说那是他祖父当年从豺狼人手里抢回来的荣耀之地。”
“我去找他谈过,他把我轰了出来。”温德尔泪丧地说。
“你用的是老办法。”格雷森冷笑一声,“你跟他谈金币,他跟你谈荣耀。现在,我们要换一种谈法。”
马车直接转向,朝着城内斯托曼男爵的府邸驶去。
斯托曼男爵的府邸,和他的人一样,古老而顽固。那是一座小型的石头堡垒,墙壁上还留着几十年前战争的痕迹,
当管家通报格雷森伯爵和温德尔公爵来访时,年过七旬的斯托曼男爵,正坐在他那间挂满先祖画象的书房里,用一块鹿皮,仔细擦拭着一把家传的、剑刃上满是缺口的长剑。
“让他们进来。”老男爵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得象生锈的铁片。
“日安,斯托曼男爵。”格雷森和温德尔走进书房,一股陈旧木料和金属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如果是为了那片地,你们可以回去了。”老男爵放下长剑,终于抬眼看了他们一下,“我的土地,不会卖给你们这种只认得金币的商人。”
“我们不是来买地的,男爵阁下。”格雷森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他从仆人手中接过一个长条形的木盒,亲自放到老男爵面前,“我们是来送一份礼物。”
老男爵皱了皱眉,狐疑地打开了木盒。
盒子里,不是金条,也不是珠宝。而是一幅卷起来的、用上好羊皮纸绘制的画卷。
他将画卷展开。
画上,是一栋纯白色的、沐浴在阳光下的三层别墅。别墅的背景,正是他那片熟悉的、可以俯瞰整个艾尔文河的河湾高地。别墅的旁边,画着一个穿着元帅礼服的老人,正坐在花园的躺椅上,
悠闲地钓着鱼。
“这是”斯托曼男爵的瞳孔微微放大。
“这是“迪菲亚地产”为麦克斯韦尔元帅设计的退休庄园,我们称之为‘元帅的荣耀”。”格雷森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国王陛下亲自过问了这个项目,他希望这位为王国征战了一生的老人,能在一个最安宁、最荣耀的地方,安度晚年。”
“而整个暴风城,也只有您那片高地,能配得上元帅的荣耀。”
斯托曼男爵的手,抚摸着画卷上那栋精美的别墅,指尖在微微颤斗。
“麦克斯韦尔他要住到我的土地上?”
“不,男爵阁下。”格雷森纠正道,“不是您的土地。这片地,您将作为技术入股,与“迪菲亚地产”合作开发。您将拥有整个‘荣耀山庄”项目百分之五的干股。未来,这里将建成三十二栋同样的别墅,每一栋的售价,都不会低于五千金币。”
“而您,斯托曼男爵,将作为‘荣耀山庄”的荣誉庄园主,您的家族徽记,将和迪菲亚的徽记一起,刻在山庄的入口处。您的家族故事,将作为小镇历史的一部分,被写进宣传手册,分发给每一个未来的住户。”
“人们会忘记斯托曼家族曾经从豺狼人手里夺回了一片荒地。但他们会永远记住,斯托曼家族,为王国最伟大的元帅,提供了一片安享晚年的荣耀之地。这,才是能传承百年的真正荣耀。”
老男爵彻底沉默了。他看着那幅画,又抬头看了看墙上那些已经面目模糊的先祖画象。
格雷森的话,象一把精准的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那把名为“虚荣”的锁。
半个小时后,格雷森和温德尔走出了斯托曼府邸。温德尔公爵看着格雷森,眼神象在看一个怪物。
“你你是怎么想到的?””
“艾德温男爵教我的。”格雷森的表情很平静,“对付不同的鱼,要用不同的鱼饵。对付商人,用金币。对付他们这种老顽固,就要用‘荣耀”。而且,是看得见、摸得着、还能被邻居羡慕的荣耀。”
消息不胫而走。
“荣耀山庄”项目,以及斯托曼男爵以土地入股成为荣誉庄园主的故事,在第二天就传遍了暴风城的贵族沙龙。
人们谈论的重点,不是那五千金币的售价,而是“国王亲自过问”、“麦克斯韦尔元帅的退休庄园”这两个关键词。
这代表着一种全新的、由王室和军方共同背书的政治风向。
一时间,迪菲亚集团设在贸易区的临时办事处,门庭若市。
他挺着那标志性的肚子,坐在范德特意为他配置的、由红木和真皮打造的办公桌后。桌上摆着来自南海镇的雪茄和矮人酿造的烈酒。他面前,站着的是平日里对他不屑一顾的巴特莱伯爵。
“弗瑞斯老兄,不,弗瑞斯大人。”巴特莱伯爵的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他手里拿着一张地契,“我名下在东谷也有一片地,风景绝佳,靠着一条小溪。您看,能不能也搞一个‘伯爵山庄’?”
弗瑞斯慢条斯理地吸了一口雪茄,吐出一个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小眼晴眯成了一条缝。
“巴特莱,你那片地我知道。附近有个采石场,每天叮叮当当吵得要死,还全是灰。这种地方,怎么配得上‘迪菲亚地产”的牌子?”他拿起一份文档,装模作样地翻了翻,“老板说了,我们的项目,选址是第一位的。交通要便利,环境要优美,最重要的是,要有‘故事”可讲。”
他斜了巴特莱一眼:“你的家族,有什么值得一讲的故事吗?出过将军,还是出过大主教?”
巴特莱伯爵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这样吧。”弗瑞斯似乎动了侧隐之心,他放下文档,“你把地契留下,我找人去评估一下。
如果地段确实有潜力,或许可以作为二期项目储备用地。至于合作方式嘛斯托曼男爵那是特例,国王的面子。你嘛,能给你百分之二的干股,就算是我看在老交情的份上了。”
“百分之二?”巴特莱尖叫起来。
“爱要不要。”弗瑞斯一摆手,“外面排队的人,能从这里排到教堂广场。下一个!”
巴特莱伯爵最终还是咬着牙,将地契放在了桌上,灰溜溜地走了出去。
弗瑞斯看着他的背影,发出一阵得意的哼声。他拿起桌上一份长长的名单,上面罗列着十几个贵族的名字和他们名下的土地信息。
他知道,范德交给他这个任务,不仅仅是让他来当地产中介。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将整个暴风城贵族阶级的资产,进行一次彻底的摸底和重估。
想到这里,他激动得浑身的肥肉都在颤斗。他拿起笔,在巴特莱的名字后面,写下了一个数字,然后画了一个圈。
“老板,您真是我的神!”
迪菲亚营地,一号会议室。
范德看着霍拉旭递上来的报告,眉头微皱。
“你是说,新生镇的社区警察,和本地卫成部队,发生了冲突?”
“是的,老板。”霍拉旭的表情很严肃,“冲突不大,只是几句口角和推揉,被我们的人及时分开了。但问题在于起因。”
他翻开报告的另一页。
“起因是,卫成部队的两个士兵,在休假期间,去新生镇的公共酒馆喝酒。他们习惯性地想赊帐,被酒馆老板拒绝了。双方发生争执,酒馆老板按下了我们安装的紧急调用铃。我们的社区警察五分钟内赶到现场,按照《新生镇社区管理条例》,要求那两个士兵支付酒钱,并对他们的骚扰行为进行口头警告。”
“然后呢?”
“然后,那两个士兵觉得,在一个‘泥腿子”警察面前丢了面子,就动了手。”霍拉旭的声音沉了下去,“我们的警察没有还手,只是用标准程序,用短棍和盾牌将他们制服,然后通知了他们的长官。”
范德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这是一个很小的事件,却暴露了一个深层的问题。
两种秩序的碰撞。
一边,是创建在暴力和特权之上的旧秩序。另一边,是创建在规则和契约之上的新秩序。
“卫戌部队那边怎么说?”
“他们的指挥官,艾伯特上尉,亲自来道了歉,并且赔偿了酒馆的损失。但是—”霍拉旭顿了顿,“我能感觉到,他以及他手下的士兵,对我们的社区警察,抱有很强的敌意。他们认为,我们是在挑战暴风城卫队的权威。”
“他们没说错。”范德平静地回答,“我们就是在挑战。不是挑战卫队,而是挑战那种‘我穿着这身制服,就可以为所欲为”的旧思想。”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那片已经初具规模的城镇。
“霍拉旭,我们的社区警察,现在有多少人了?”
“完成第一期培训的,有八十人。第二批一百二十人的招募和培训,也已经开始了。”
“不够。”范德摇了摇头,“我需要一支五百人的队伍。我需要他们不仅仅在新生镇巡逻。我需要他们出现在暴风城的每一个街角,处理邻里纠纷,帮助迷路的老人,甚至帮市民拧开一个生锈的水管。”
“老板,这会引起军方的全面反弹。”霍拉旭提醒道,“这相当于在暴风城,创建第二支武装力量。”
“不,他们不是武装力量。”范德转过身,看着霍拉旭,“他们是服务人员。他们的武器,不是短棍和哨子,而是那本《社区管理条例》,是他们为市民解决问题的能力。”
“我会亲自去和伯瓦尔公爵谈。王室会支持我们的。”范德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现在要做的,是立刻起草一份‘社区警察学院”的建设计划。我要一个独立的、正规的学校。除了你教的那些,还要增加法律、心理学、城市管理等课程。我要让‘社区警察”,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有技术含量的职业。”
霍拉旭看着范德,他知道,老板的棋局,又向前走了一大步。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格罗斯探进他那颗独眼的脑袋:“老板,伯瓦尔公爵来了。他说,麦克斯韦尔元帅,已经到了暴风城。国王陛下,想请您一起,去城门口迎接。”
暴风城南门,巨大的狮鹫雕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与往常不同,今天的城门大道两侧,没有平民的围观,取而代之的,是两排盔甲鲜明、肃立如松的暴风城卫兵。
瓦里安国王穿着一身简化的王室礼服,站在队伍的最前方。重甲的伯瓦尔·
弗塔根公爵,以及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男爵正装的范德。
“你似乎不太习惯穿这个。”瓦里安警了一眼范德那身剪裁合体的衣服,以及他略显僵硬的站姿。
“是的,陛下。”范德回答,“它不如工装舒服。”
“很快你就会习惯的。”瓦里安的目光投向远方,地平在线,一队骑兵的轮廓正在慢慢变得清淅,“当你需要面对的,不再是图纸和水泥,而是人心和刀剑的时候。”
范德没有说话。他知道,国王今天让他来,不仅仅是迎接一比特帅那么简单。
这是一次展示,也是一次考验。
骑兵队越来越近,为首的,是一面绘有暴风雄狮和铁炉堡战锤的军旗。
军旗之下,是一个骑在黑色战马上的高大身影,
他没有穿戴元帅那套华丽的礼仪盔甲,只是一身饱经风霜的、边缘已经磨损的板甲。他没有戴头盔,露出了一头灰白相间的短发和一张如同刀削斧凿般的脸。岁月和战争,在他的额头和眼角,
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他的目光,平静而锐利,象是在燃烧平原上空盘旋的雄鹰,扫视着眼前的一切。
他就是暴风王国军方的定海神针,驻燃烧平原军团的最高指挥官,罗根·麦克斯韦尔元帅。
“敬礼!”
伯瓦尔一声令下,城门两侧的卫兵,同时举起长剑,剑锋在阳光下连成一片银色的森林。
麦克斯韦尔在国王面前十步处勒住战马。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老年人的迟缓。
他单膝跪地,右手抚胸。
“陛下,麦克斯韦尔,奉命归来。”他的声音,如同战鼓,沉稳而有力。
“欢迎回家,元帅。”瓦里安亲自上前,将他扶起,“辛苦了。”
两位王国最有权势的男人,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麦克斯韦尔的目光,落在了范德身上。
那是一种审视的目光,不带任何情绪,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骨骼和内脏。
范德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山,一座由无数场胜利和无数具尸骨堆积而成的山。
“男爵阁下。”元帅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元帅阁下。”范德微微欠身。
简单的欢迎仪式后,一行人进入了暴风要塞。
国王的书房里,没有举行接风宴,只有一张摊开的地图。
“这是你退休后的庄园设计图。”瓦里安将那副精美的画卷,铺在麦克斯韦尔面前,“位于闪金镇,由范克里夫男爵亲自设计。你觉得怎么样?”
麦克斯韦尔看着那栋漂亮的别墅,沉默了片刻。
“很漂亮。”他开口,语气却很平淡,“像达拉然法师们的玩具。我的士兵,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
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瓦里安和伯瓦尔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尴尬,
“我明白了。”麦克斯韦尔将那副画卷,轻轻地推了回去,“陛下,感谢您的美意。但在我的士兵们,还住在潮湿漏风的房子里时,我无法心安理得地住进这样一座“宫殿”。”
他的拒绝,干脆,直接,不留一丝馀地。
范德看着这位老人,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