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槐花香。
林小满坐在院心的竹榻上,看着沈青竹给新栽的月季搭架子。他的背比往年驼了些,动作也慢了,但搭起架子来依旧稳当,竹条在他手里转了转,就成了个圆润的弧度,像年轻时编给她的竹篮。
“慢些,别累着。”她扬声喊,声音里带着些微的沙哑——人老了,嗓子也不如从前清亮了。
沈青竹回过头,脸上的皱纹笑成了朵菊花:“知道啦,你这老婆子,比年轻时还啰嗦。”他放下竹条,走到竹榻边坐下,拿起她放在石桌上的帕子擦汗。帕子是靛蓝色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上面绣着的并蒂莲却依旧鲜活,是他当年最喜欢的那一块。
“你看这月季,”林小满指着刚抽出的嫩芽,“去年扦插的,今年总算要开花了。”
“等开了花,摘一朵给你别在发间。”沈青竹的手指拂过她鬓角的白发,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跟年轻时一样好看。”
林小满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老都老了,还说这些。”话虽如此,心里却暖得像揣了个小炭炉。
院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大丫带着小孙子来看他们。那孩子刚满五岁,扎着羊角辫,手里攥着个布老虎——是林小满前年绣的,针脚已经有些松了,却比孩子宝贝得紧。“奶奶,爷爷!”小家伙迈着小短腿跑进来,扑进林小满怀里,身上带着新蒸的槐花糕香。
“慢点跑,当心摔着。”林小满把孩子搂在怀里,摸出块糖塞进她手里,“刚出锅的槐花糕呢?让奶奶尝尝。”
大丫提着食盒跟进来,鬓角也添了些银丝,却依旧是当年那个认真学绣花的模样。“娘蒸的,说您爱吃甜的,多放了些桂花糖。”她把食盒放在石桌上,打开时,热气裹着甜香漫开来,“二柱家的丫头也想来,被她娘拽着学做针线,说要跟您当年一样巧。”
林小满拿起块槐花糕,咬了口,甜意顺着舌尖漫进心里,和记忆里的味道慢慢重叠。她忽然想起大丫出嫁那年,自己连夜给她绣的百子图被面,针脚密得眼睛都花了,沈青竹在一旁给她剥栗子,说“歇会儿吧,明儿再绣”,结果两人就着油灯坐到了天亮。
“你家那小子,”沈青竹接过大丫递来的茶,“听说考中县里的学堂了?”
“是啊,”大丫的脸上漾着骄傲,“这孩子随他爹,实诚,就是读书时总走神,说想跟爷爷学编竹器。”
“想学就让他来,”沈青竹笑得合不拢嘴,“我这手艺,正愁没人传呢。”
孩子在院里追着蝴蝶跑,笑声像撒了把碎珠子。林小满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二柱,也是这样在院里疯跑,沈青竹总拿着竹蜻蜓逗他,说“慢点,当心撞着晒谷的石碾”。岁月就像院角的老槐树,一年年抽出新枝,又一年年落下旧叶,看似循环往复,却悄悄把根扎得更深了。
日头爬到头顶时,大丫带着孩子回去了。沈青竹收拾着碗筷,林小满则搬出绣绷,上面绷着块素色的布,是给重孙女准备的满月礼,打算绣几枝兰草——她总说,兰草清雅,配小姑娘正好。
“眼睛还看得清?”沈青竹端来杯菊花茶,放在她手边,“别硬撑,看不清就歇歇。”
“能看清。”林小满拈起绣花针,银丝在布面上游走,动作虽慢,针脚却依旧匀实,“你看这叶尖,还能绣出点尖来呢。”
沈青竹凑过去看,果然,兰草的叶尖带着点俏皮的弧度,像极了她年轻时绣的模样。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枚铜铃铛,上面刻着小小的“满”字,锈迹斑斑,却被擦拭得很亮。
“还记得这个不?”他把铃铛递到她面前。
林小满的手顿了顿,指尖抚过铃铛上的刻痕,眼眶忽然热了。这是她小时候戴的铃铛,丢在后山被他找回来的,一晃眼,竟过去了这么多年。“你还留着。”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一直留着。”沈青竹把铃铛挂在绣绷上,风吹过,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像穿越了漫长的岁月,“你看,跟当年一样响。”
午后的风带着槐花香,吹得绣绷上的兰草轻轻晃。林小满靠在沈青竹肩上,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田里的收成,说村东头的王大爷又在树下讲古,说后山上的野菊该开了,等天晴了去摘些回来晒菊花茶。
她忽然觉得,这辈子就像这杯菊花茶,初尝时带着点清苦,细品却有回甘。那些寻常的日子,那些琐碎的牵挂,那些藏在针脚里、竹条间、灶台上的暖,就像茶里的蜜,慢慢熬着,把岁月熬成了最醇厚的味道。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开满月季的篱笆边。沈青竹拿起铃铛,轻轻晃了晃,清脆的响声里,仿佛还能听见年轻时的笑语,看见雪地里的脚印,闻到灶上的粥香。
林小满闭上眼,嘴角带着笑。她知道,只要身边这个人还在,这槐花香还在,这日子就会一直暖下去,像那永不熄灭的灶火,余温绵长,岁岁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