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熟铁与劣铜,到了河东道的私人作坊里走一遭,出来就成了上好的兵甲构件,零散着夹在普通货物里,走私驿,最终在范阳集结。”
李少平只觉得手中的碗壁有些烫人:“那其二?”
“其二,是稻米,”郭映眼神锐利,“商队持朔方、河东节度使府的公文,大摇大摆地运往北疆。你道是给守边将士的?哼,不过是借朝廷的信道,行他囤军粮之实!”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寒意:“最要命的是其三——人。”
“人?”李少平已经想到了。
“不错。”郭映点头,“各地网罗的工匠,甚至还有懂得筑城、挖矿的西域匠人,都被货栈以招募伙计、力夫的名义吸纳进去,再通过那条秘密线路,一批批地送往幽州。神不知,鬼不觉。”
李少平顿时明白了这四海货栈的真正可怕之处。
它就象一个巨大的心脏,通过血管,将制造兵甲的原料、供养军队的粮饷、以及人才,源源不断地泵向安禄山的老巢范阳。
而这一切,都隐藏在一片繁华贸易之下。
“谁能想到,”李少平喃喃道,“这长安城西市里一个普通的货栈,背后竟是滋养着一只军队。”
郭映冷笑一声,捧起碗饮了一大口麦??:“所以,安禄山才练就一支只听他号令,兵精粮足、甲胄鲜明的私军。”
李少平轻轻颔首:“这些事……可都禀报令尊了?”
郭映眼中光芒闪动,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得意:“自然,我将近日种种悉数写在信里,如今只待父亲安排便是。”言语间满是对父亲的信赖。
“还有件喜事,”郭映笑意更深,“前日收到父亲回信,他对你做的‘气死风’灯赞不绝口,说是军中正需此物,要向你订制一大批作为军资,这事全权交给我来操办了!”
李少平闻言,唇角不自觉扬起。
自来到这个时代始终悬着的心,此刻终于缓缓落定。
江南那边的生意已在稳步推进,举家南迁的宅契与路引资格也都办妥。
而郭映这边更是顺利得出乎意料,这笔生意若成,少说能进帐二百贯。
更妙的是与朔方军的私下交易既不会招摇过市,也不必担心树大招风。
时值腊月,长安飘起了今冬第一场雪。
细密的雪屑如筛落的玉尘,纷纷扬扬,将坊间的青瓦朱檐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白。
街上的行人大多裹紧了厚厚的冬衣,富贵者外罩裘袍,寻常人家则穿着絮棉的褶衣,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凝成一团团薄雾。
李少平在周铁山处的武艺修习已全然步入正轨。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他蒸腾着热气的发梢肩头,倾刻便融成细密水珠。
如今他已能同周铁山有来有往地过上几招,周铁山拊掌笑道:“小子,如今可真象点样子了!”
这日郭映也来观战,看得兴起,索性下场与李少平切磋了两式。
收势后他难掩讶色:“不错啊!竟真练出了几分模样,果真是名师出高徒。”
那批气死风灯早已交割完毕,但两人并没有断联,反倒真成了挚友。
在这等级森严的唐代,士族子弟与商贾之后能如此相交,实属异数。李
少平心想,这大抵是因郭映性情使然。
他常抱怨长安的贵族官宦子弟娇揉造作,笑称他们“尽是娘娘腔”;他交朋友从不看重门第,只凭本心。
李少平努力回想史书细节,却始终记不起郭映的结局,只得作罢。
气死风灯这笔买卖,让李少平净赚二百二十贯,这在当时堪称巨资。
李长源至此对儿子再无二话,腊月才将满十六岁的少年,靠自己的巧思赚得这般身家,长安城里能有几人?
因此当李少平提议在江南购置铺面时,李长源当即应允。
何况江南与长安的市坊规制不同,多是前店后宅的格局,于安家立业更为便利,此事很快便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
练罢武艺,郭映拉着李少平往酒肆走去:“走,新到的剑南烧春,这个时节正该喝点烈酒驱寒。”
二人熟门熟路地进了常去的酒肆,郭映扬声道:“一坛烧春,要烫得滚热!再切盘羊羔肉,煨个驼蹄羹。”
不多时,酒保捧着个粗陶坛子过来,那坛子还浸在热水里保温,郭映提起坛子斟满两只陶碗,浓郁的酒香混着粮食的醇厚气息顿时蒸腾而起。
“长安这天气,”郭映举碗笑道,“就得喝这个!那些葡萄酿都是喝着玩的,真到了数九寒天,还得是咱们汉家的烧酒,够劲,够烈!”
李少平抿了一口,温热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一道火线落入腹中。
方才练武时渗进骨子里的寒意,瞬间被驱散了大半。
“果然是好酒!”李少平由衷赞道。
“哈哈哈!”郭映纵声大笑,“我等习武之人,自然要喝这个!”
归家时,李少平特意从酒肆带了羊羔肉。
近来进项颇丰,一家人的日子宽裕了许多。
母亲的身子日渐沉重,李穗儿终日相伴左右,照料得无微不至。
李少平看在眼里,每次外出采买衣衫首饰,总不忘给穗儿也备上一份。
小姑娘每次接过礼物,总是睁着亮晶晶的眸子道:“谢谢大哥哥!”
这日刚进家门,李长源便递来一封信:“今日有个范阳口音的人来店里,指名要交给你。”
李少平心头一紧,拆开信纸,果然是赵阿虎那笔稚拙的字迹。
一股难以名状的滋味渐渐漫上心头。
“吾友少平:
三月未见,甚是思念。阿虎不敢轻易写信叼扰,只是想到你生辰将近,这才提笔。”
“我在范阳一切安好,只是操练辛苦些。田教头夸我天赋过人,亲自指点上阵杀敌的本事。”
“你可愿来?张夫子在此地位非凡,他一直惦记着你,说若你肯来,定有你一席之地。”
“惟愿吾友生辰顺遂安康。”
李少平捏着信纸,面上浮现一丝苦涩的笑意。
张通儒惦记着他?确是真心实意地惦记——毕竟前两日,四海货栈刚被查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