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李少平自镇远镖局练完武艺出来,便瞧见街巷口密密匝匝围了许多人。
他走近几步,只见四海货栈里不断有箱笼、货柜被衙役一样样抬出来,杂乱堆在道旁。
人来人往,动静不小,引得不少百姓指指点点,低声议论。
郭映站在他身侧,冷眼瞧着这纷乱景象,轻哼一声:“终究是作茧自缚。”
李少平心中却是疑云翻涌。
这四海货栈即便被人查出底细,若无李隆基一句话,谁又真敢动这地方?
他清楚记得,天宝十四载这一整年来,安禄山几乎已不加掩饰,招兵买马,聚敛钱粮,动静不小。
可李隆基却象是蒙住了双眼,依旧沉溺在盛世无恙的幻象中,任由安禄山步步坐大。
李少平心念电转,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他侧过脸,低声问郭映:“映川,是杨国忠的人动的手,对不对?”
如今他与郭映日渐熟稔,早省去了那些虚礼客套,说话也懒得绕弯子。
郭映微微一愣,随即点头:“正是。”
他略压低声音:“上回在荣义郡主的生辰宴上,贵妃和杨相都来了,有人将这事捅给了杨相,京兆尹衙门里知晓此事的不少,我猜那报信之人,必是与安禄山有旧怨……如今这长安城里,敢这般不管不顾与安禄山作对的,也只有杨相了。”
李少平恍然,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提起荣义郡主,他心头不由一动,依稀记得史书上寥寥几笔:玄宗曾将荣义郡主指婚给安禄山长子安庆宗,本是笼络之意。
谁知安禄山铁骑南下,扯旗造反,玄宗盛怒之下,不仅处死了身为驸马都尉的安庆宗,连荣义郡主也被赐死。
乱世红颜,终究是身似浮萍,命如草芥。
原来是杨国忠下的手,真是狗咬狗,一嘴毛。
他想起后来史家所载,安史之乱前,杨国忠曾屡次向玄宗进言,称安禄山必反。
可玄宗始终不愿相信,直至渔阳鼙鼓动地而来,才惊破霓裳羽衣曲。
此事恐怕会进一步激化他们之间的矛盾。
李少平的心微微一沉。
这种事是瞒不住的,安禄山在朝中必有眼线,迟早会查到郭映曾调查过此事。
而郭映又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只要有人稍加留意,跟踪郭映几日,就会发现他与李少平时常一同练武、饮酒用饭。
一旦张通儒和田干真得知此事,必定会立即锁定李少平。
毕竟那日,田干真曾亲口告诉那几个学子,若有需要可去四海货栈寻他,再加之赵阿虎和陈三郎的事情。
他们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
见李少平脸色阴晴不定,郭映开口道:“不必忧心,他们又能拿我怎样?”
李少平默然不语。
郭映不知其中曲折,自然想不到这些关节。
李少平,似乎已身处险境。
……得尽早离开长安,这个念头在李少平心中愈发清淅。
郭映见李少平始终神色凝重,轻叹一声:“我明白了,少平,你在担心安危,是吗?”
李少沉重地点了点头。
“其实我早有此意——你来我朔方军吧!你武艺智谋皆备,又善于制造实用之物,到哪里都是难得的人才。若你愿效忠朔方军,定能保你周全……”
郭映说着,语气中透出几分困惑:“说实在的,我始终看不透你究竟想要什么。”
细雪悄然飘落,沾湿了众人的肩头。
寒风渐起,李少平心中莫名涌起山雨欲来之感。
郭映继续道:“你想赚钱,却并不贪财;外出总给母亲妹妹捎带礼物,自己却总穿着那件灰蓝圆领袍;你对婚娶之事似乎也无兴趣,全无富商子弟的纨绔习气……人总该有所求,可我实在看不透,你究竟在追求什么?”
李少平淡淡一笑:“不过盼天下太平,家人安康。”
这是真心话。
“如今这世道,不正是太平盛世么?”郭映反问。
李少平轻轻摇头,眉头紧锁。
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安禄山与杨国忠的矛盾正在不断升级,而四海货栈事件,更是成了导火索。
他不确定这会对历史进程产生怎样的影响,但一颗不安的种子已在心中深种——安史之乱,说不定会提前爆发。
时间越发紧迫,可偏偏自己似乎已引起了张通儒的注意……此刻还能顺利带着家人前往江南安居吗?
或许投奔朔方军,为郭子仪效力,才是眼下最明智的选择。
苏州那个平静安逸的梦,终究太过遥远,他已被卷入这历史洪流,再难脱身。
这几日,李少平始终为此事忧心忡忡,特意寻郭映打听了不少朝中动向。
时值十二月下旬,元日将至。
这日,李少平来到朔方邸寻郭映,二人对坐于暖炉旁,炉中炭火正红,映得人面生暖。
几上置有一盘新焙的胡麻饼,并两碟时果干脯,其中红枣饱满,核桃、栗子等坚果散落其间。
郭映忽然道:“陛下派了裴士淹前往范阳宣慰安禄山,那安禄山竟称病拖延二十馀日才接见,态度极为傲慢。可笑的是,裴士淹回朝后,竟不敢如实禀报!”
他嗤笑一声:“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李少平闻言一怔:“你说裴士淹?可如今才十二月啊!”
郭映不解:“正是十二月,要我说,还是杨相查封四海货栈那件事,让陛下心中起了隐忧。”
李少平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如今是天宝十三载十二月,而史书记载,裴士淹前往范阳宣慰,分明发生在天宝十四载三月!
这件事,竟提前了整整三个月。
李少平不禁陷入沉思: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是因为李记杂货收到那份假契书,他不得不前往朔方邸解决;
是因为他想救陈家父子,竭力将郭映卷入此事;
是因为郭映确有一腔热血,最终办成了这件事;
是因为京兆尹中与安禄山有怨的官员,迫不及待将此事透露给杨国忠。
那么,这一切的根源究竟何在?
来到长安后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现……
是他错了吗?
可他每一步都别无选择。
即便他忍气吞声不去朔方邸,只要他们接下了那份假契书并签字画押,便是罪证确凿。
只要张通儒存心整治,全家都难逃一死——毕竟那文书用的是西市纸,太象商户自行伪造的了。
难道该怪父亲签了那份假契书?
可即便躲过这次,下次也未必能幸免。
李少平细细追想,若真要追究,只能怪最初自己在张通儒的村学求学。
怪他们在张通儒离开前一日论道,怪田干真随口提起“四海货栈”!
有些事情,居然在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改变了他们每个人的命运。
也改变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