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夫子的村学,就设在他自家宅院房里那间最大的屋子,屋子不算宽敞,光线也有些昏暗。
南面墙上开了一扇支摘窗,阳光才能费力地透进来些许。
十二张高低不一的矮足条案摆放着,学童们坐在胡凳上听学。
张夫子的讲台则是一张稍大的长案,背后墙上挂着一幅至圣先师孔子的画象,画象已有些发黄陈旧。
他们笑笑闹闹间就坐,张夫子摸着长胡须就走到了长案后。
只是这一次,有一个陌生的男子跟在张夫子身后,穿着一身寻常的褐色麻布圆领袍,乍看与街市上的行人无异。
但肩宽背厚,那件寻常的袍子被他挺拔的身形撑起,透出一股藏不住的劲健。
李少平的目光落在了男人的腰间,那里紧紧地束着一条黑色的皮革蹀躞带,悬挂着一柄短横刀,带着浅疤的手随意地搭在蹀躞带上,仿佛随时会抽刀而出一般。
他的面容下颌线条硬朗,一双眼睛没什么情绪地扫过屋内。
李少平心想,这人恐怕是个练武的公门中人……只是怎么会来他们这个普通的村学?
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变。
张夫子的脸色阴沉,虽他平时也一向面无表情,今日却显而易见地散发着冷气。
张夫子冷声:“检查背诵,背不出来的,今日誊抄五十遍!”
赵阿虎倒吸一口冷气,如今方才知道怕了。
张夫子的目光横扫到赵阿虎身上,赵阿虎一个激灵,慌忙背诵道:“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食,不如食也……”
竟然还是如此!
简陋的村学里响起了哄堂大笑声,张夫子也气笑了,小竹棍抽在了赵阿虎的屁股上。
赵阿虎委屈巴巴地说道:“食色性也啊夫子!不吃饱饭怎么有力气听夫子讲学!”
他这歪理邪说倒也真起了一定作用,那武夫笑道:“我看着小子说的有道理,只是你听夫子讲学前,得比其他小子多吃不少吧!”
又是一通哄笑,只有村学里的“小古板”杜文轩摇了摇头,伸手将案几上稍有卷角的书页轻轻抚平。
他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儒袍,头发用一方朴素的青布巾规整地束起,一丝不乱。
杜文轩的祖父曾是县衙中的文书小吏,到他父亲这一代,家道已然中落,只能靠在东市代人写些书信、讼状为生。
全家所有的希望,便都寄托在了这个自幼聪慧、过目不忘的杜文轩身上。
可实在是……囊中羞涩,所以杜文轩成了他们的同窗。
张夫子摸着胡须,轻轻一笑:“罢了罢了,也算是各有见解。”
赵阿虎长呼一口气,一坐下就对着李少平挤眉弄眼。
张夫子转向孔子泛黄的画象,清了清嗓子,声音平缓:
“今日,我们不论忠孝,且议一事,昔孔子去鲁,周游列国,十四年间,欲行其道于天下……然则,弃父母之邦而他求,事奉他国君主,此可谓忠于鲁国否?”
“诸生可畅所欲言。”
这群半大的少年们愣住了,以前张夫子可从未让他们议论过这些。
武夫眼神炯炯,带点好奇地扫视着少年们。
陈三郎头脑灵活,率先站起来说道:“夫子,学生以为,孔圣人并非不忠,而是明忠。”
张夫子眼光微动,闪过一丝赞许之色。
“这好比做生意,若咱家上好的绢帛在西市卖不动,难道要烂在库里?自然得去扬州、益州寻买主……鲁国不用夫子,是鲁君无目;夫子周游列国,是要将‘仁义’这桩大买卖,做遍天下。若困守一地,那岂不是明珠蒙尘吗?”
少年们震惊地看着陈三郎,他们都知晓陈三郎算是他们这里最聪明的,却没想到他竟然能说出这种颇有见解的高深话语。
张夫子频频点头,又问道:“其他人有想法吗?”
赵阿虎站了起来,黝黑的脸庞微微发红,他颇为不赞同地低声道:
“我……我觉得不对!”他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
“圣人教导我们要忠孝仁义,若人人都象做生意一样挑挑拣拣,见着更好的主君便弃旧主而去,这天下岂不是乱套了?当兵的还能临阵脱逃吗?”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洪亮了几分:
“俺爹说过,做人要讲良心!受了主家恩惠,就该一心一意!”
张夫子听罢后轻轻叹了口气:“人各有志,道亦多方。”
张夫子的目光落在了杜文轩身上,笑道:“文轩,你素来熟读经义,依你之见,何如?”
杜文轩应声而起,整了整洗得发白的衣襟,向夫子执礼,方才开口:“夫子明鉴,学生以为,孔圣周游,非为择主,实为弘道,其心念念在天下,非在一国;其所忠者,乃仁义之道,非某一君。”
话音落下,满室寂然。
张夫子突然一笑:“忠于道,而非忠于君……你是真正懂了孔圣的。”
这么高的评价,让少年们羡慕不已,杜文轩的脊背挺得更直了。
李少平皱起了眉头,显露出明显疑虑的样子。
张夫子走到他面前,问道:“少平,你如何想?”
李少平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向夫子行了一礼:“弟子只是不明白这‘道’到底是什么?”
他熟知之后的历史,因此心中才更加迷茫。
他无意为李隆基效力,这样的君王不值得。
但他也不想当烧杀掳掠的叛臣贼子,落得遗臭万年的骂名。
所以,他是真的不知什么是对,什么是“道”。
张夫子凝视着李少平眼中的迷茫,沉默良久,方才轻叹一声,声音里带着少见的萧索:“这世上之事,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
张夫子转身时,脸上已恢复平静:“今日的课就到这里,记住,方才的议论,出得此门,莫要再提。”
张夫子对着武夫轻轻点头,显然是两人有事要谈论,今日早早驱散了学生们。
李少平和赵阿虎、陈三郎出了村学,方才那一番争论后,都有些沉默。
长安城秋日中午的太阳,还是有些热的,他们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陈三郎率先打破沉默,笑道:“今日我们自由了,去‘苏记’吃碗冷淘,天冷了就吃不上了。”
“好啊!”两人立即响应。
他说的“苏记”,是崇贤坊小巷里的一个小食摊,支着个简陋的芦棚。
摊主老苏头做的冷淘在坊间小有名气,面条筋道,浇上井水拔得透心凉。
再佐以醇厚的酱醋和几片翠绿的葵菜,在尚存暑气的初秋午后,最是爽快不过。
三人在摊子外头的木墩上坐下,换来三大碗凉沁沁的冷淘上桌,又额外加钱要了一小碟鹌鹑馉饳分食。
赵阿虎埋头吃得呼噜作响,陈三郎则吃得斯文,低声笑道:“要我说,少平你今日问得虽险,却是在理,那‘道’啊,看不见摸不着,不如咱碗里的面条实在。”
李少平还没回答,陈三郎的话就已经得到了赵阿虎的拥护。
“三郎你这话太对了!还是面条实在,我告诉你们,这面条就是我的‘道’!你们别以为我在开玩笑,我娘之前逃过荒,说饿到一定份上,人什么都做的出来!”
李少平点头:“多囤些粮食、肉干准没错,三郎,你们家在南方的生意也要好好做起来……”
话音未落,一阵沉重整齐的脚步声便传来,只见一队约十馀人的金吾卫兵士,顶盔贯甲,按着横刀,朝着西市方向冲去。
三人那见过这阵仗,霎时间脸色都有点发白。
陈三郎嘴唇颤斗地说道:“我、我有些吃不下了,好象是我家铺子的方向,我要去看看。”
李少平心中同样惴惴:也是我家的方向,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