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永平坊,初秋卯时,晨光熹微。
李少平朦胧的睡意被隐约传来的报晓鼓声唤醒,他慵懒地在床上翻了个身,要想再遁入梦乡,却听到娘亲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地响起。
娘亲已经开始准备朝食了,那细小的声音直往人脑中钻,这下是真睡不着了。
李少平揉着眼睛爬起来,穿越到唐朝已经三个月了,自己还是适应不了古人如此早的起床时间。
他运气好坏参半,穿越到了唐天宝十三年,成为长安城一个杂货铺的少主人,衣食虽不算富庶,但尚且无忧。
可坏就坏在,第二年,也就是唐天宝十四年冬,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安史之乱爆发了。
不光是长安城沦陷了,整个唐王朝都陷入了动荡,人口从战乱前约五千三百万锐减至乱后的约一千七百万万,唐王朝就此由盛转衰。
安稳日子也就不到一年了。
李少平刚来这里,这身体的原主是个十五岁的冲动少年,跟人打架打破了脑袋,李少平就趁机装疯卖傻,他语言天赋不错,差不多三个月馀能正常进行沟通。
敲门声不客气地传来,李少平忙道:“耶耶,来了来了。”
父亲李长源,是长安城东边同州冯翊的农家子。
年方十八的李长源不甘心一辈子困于乡野,听闻长安遍地是机会,便将家中的麦子磨成面,烙了数筐同州特产‘石??饼’,辞别父母,随着乡里的粮车,一路向西,踏入了长安城巨大的明德门。
赚到了第一笔钱后,李长源没有返乡,而是用这笔本钱,开始从西市批发更杂的货物,挑起了货郎的担子,摇起了拨浪鼓,真正开始了在长安的奋斗生涯。
针头线脑、木梳、胭脂、玩具等小商品……他带着一副担子,前筐后筐,手摇拨浪鼓,穿行于西市的小巷。
他熟悉长安西市的布局,知道哪个娘子喜欢什么样的头油,哪个街巷孩童多了需要玩具。
经过五年经营,他攒够了钱,盘下了西市一处面积不大的铺面,在永平坊买了个小房子,终于在长安城算是站稳了脚跟。
因此啊,李长源颇认同“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生怕下一代腐化败家,看李少平也格外紧。
冷水洗脸,李少平将所有头发在头顶拢在一起,束成一个发髻,用黑色的头巾将发髻包裹起来。
长安城实行市坊分离,按照惯例,李少平要和父亲李长源从坊里出去,去西市开店。
每一日,他要把店里的柜台、货架擦拭一遍,将那琳琅满目的货物打理得焕然一新。
李少平走出房门,伸了个懒腰。
初秋是柿子树最美的时候,黄澄澄的柿子挂在树枝上,沉甸甸的,风吹下只是微微颤动,墨绿色的叶子在风中发出一种清清脆脆的摩擦声。
热腾腾的羊肉汤饼的香味飘出,李少平饥肠辘辘地冲进厨舍,只见娘亲正把一碗香喷喷的羊肉汤饼放在小炕桌上。
李少平坐在一旁的矮凳上,笑道:“娘娘,好香啊!”
娘亲笑了一下,将羊肉块最多的一碗放置在李少平的面前:“平儿,快些趁热吃,我儿近日辛苦,多吃些肉。”
李少平吃过这暖心的一餐,便急匆匆跟着父亲迎着初秋清冷的晨光出门。
今日比较特别,今日有张夫子的村学,所以李少平可以不必去店里了,但父亲今日可有大事。
李记杂货是一座临街的小肆,前店后库,每一丝空间都被充分利用。
听说从扬州来的商队终于抵达,父亲李长源订的那批二十面扬州铜镜,今日也要正式售卖了。
父亲口中喃喃:“这批铜镜的品相,一定能卖上个好价钱,没准啊,还有贵人来看……”
李少平要去的村学,是崇贤坊里一位落第秀才在自己家中开办的。
他们学习《千字文》、《蒙求》等识字课,以及《论语》、《孝经》的主要篇章,还包含一些算学的内容。
目标是能认字、写字,懂得基本的算术和道德规范。
村学学费相对低廉,很多坊内的商贾、工匠子弟有馀力都会去求学。
李少平知道父亲对自己的期许不止于此。
可问题是,他知晓历史,现在只想带着全家人离开长安,南下到较和平宁静的小城镇生活。
一旦安史之乱的战火烧起,北方是绝不能呆了,华夏的经济中心本来也要南移,早早去落地生根才是正道。
可他知道这提议李长源暂不可能答应,他只能徐徐图之。
他有一个半旧的双层竹制提盒,放着书卷和纸张,还有一套文房器具。
清点好后,他将提盒的盖子扣好,拎在手里。
他怀里还揣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他今天中午的便食——两张胡麻饼,一小包饴糖,一把炒豆子。
唐人实行两餐制,但李少平这长身体的少年,可扛不住饥饿。
李少平未及多想,便导入了长安城清晨的人流之中。
坊门早已开启,街上车马声、叫卖声渐起。
几家食铺的灶台正旺,蒸饼的白汽与煎茶的香气混在一起,很快就围满了人。
阳光斜照过来,将车马的扬尘、蒸腾的雾气、行人匆忙的身影都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来到这里的这段时日,真象是做梦一般。
李少平在穿越之前,正津津有味看着一本关于安史之乱历史的书籍,只是打个盹的功夫,竟真来到了梦中的长安。
若不是一切感受都如此真实,李少平真会以为这不过是自己幻梦一场……
进了崇贤坊的坊门,沿着小巷深入,他很快就听到少年人清亮的谈笑声——
一道迟疑的声音背诵道:“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食,不如、不如食也……”
另一个少年的声音毫不尤豫地发出嘲笑:“哈哈哈,阿虎,你又没背过夫子留的篇章!”
是赵阿虎和陈三郎,李少平在村学的两个好友。
他们也看到了李少平,迎着清晨的日光,笑着朝他迎了上来。
“少平你来了!”
“少平啊,你评评理,终日不食……是不是该食啊?”
李少平笑道:“阿虎,我带了胡麻饼,你要是饿了,想吃就先吃点。”
陈三郎哈哈大笑,他生得细眉细眼,面皮白净,一张圆脸上总是挂着三分笑意。
他穿着一身细绢裁成的圆领袍,虽是日常款式,但颜色是寻常人家舍不得用的靛青色,腰间束着一条半新的革带,整个人收拾得格外体面。
陈三郎家中在长安西市开着一家不小的绢帛铺,专营来自江淮的绫罗绸缎,往来皆是城中有些脸面的主顾。
家里送他来村学,盼他能识文断字、懂得算帐明理,将来好继承这份家业。
赵阿虎涨红了脸,他比一般少年人身量要高,骨架子大,往那儿一站,粗布的短打衣衫被撑得紧绷绷的。
因为长得太快,赵阿虎的手脚似乎总有些不知该往哪儿放,显得略微笨拙。
那骨节分明的大手和粗壮的手腕,从小帮着家里干打铁的重活练就的,充满了力量感。
赵阿虎冲上去,一肘揽住了李少平的脖子,另一只手不停地咯吱他的腋下,恼道:“少平,你又作弄我!我是真不明白终日不食,终夜不食是要做什么,那、那不得饿死了啊,天大地大,我看,还是吃饭最大!”
三个少年吵吵闹闹、你推我搡地就进入了张夫子的村学中。
此时,距离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安史之乱爆发,还有十四个月。